搬家后,老地主的房子就空了下来。
那老地主的房子就让它空着。素素说,人是屋的肝胆和肚肠,屋子空了,就像人没有了肝胆和肚肠,很快就不会再有活气的。
素素说这话的时候,小儿子方述平能感觉到,妈妈是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方述平倒是另一种想法,老地主的房子,让他空着好了,要它有活气干什么?
搬家那天中午放学前,姜二狗对方述平说,你们家搬家了。方述平说,我知道我们家搬家了。
姜二狗问,述平,你搬到河西去以后,还是我们中·国人吗?
方述平就知道姜二狗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现在,这个蒲塘大队,白天是大人的世界,他们斗地·富·反·坏·右,再不就是像方国强作弄方德麟一样;晚上是孩子们的世界,孩子们在晚上开始打仗,中·国打外国,一方是中·国,一方是外国。打仗这种事大人们不管。不但不管,孩子们知道,他们大人非常害怕孩子们晚上的事,孩子们玩“中·国和外国”那种游戏,与电影上的也不会差到哪里,有指挥官,有作战参谋。孩子们差不多每个星期总要有一个晚上开展一场这样的大型作战。他们扛着草包,草包里面装满弹药,有泥块,也有砖头和瓦块。有时候,孩子们会给这些弹药上些茅厕里的粪水。这主意差不多都是方述平想出来的。因为,这样战斗起来更有杀伤力,敌人看见臭弹,逃起来比兔子还快。有时候,孩子们并不是真心想要逃,主要是想制造一种逃的效果,让人们觉得,孩子们这样做,其实比电影上的弄得还好。孩子们一般是在那个水泥桥的两侧开战,有时候也会有巷战。泥块与瓦块在空中飞越,真的就是枪林弹雨。在枪林弹雨中成长,这是每一个人在儿童时代的理想。孩子们在为理想而奋斗,在为理想而战。大人们一到晚上,看着巷子里弹雨纷飞,都不敢出门了。有时候,孩子们会打到敌人的心脏地带,一直进入到对方的地域里,然后,寻找对方的主力进行决战。河东地方大,寻找敌人主力不容易,河西地方小多了,主力队伍的藏身之地容易暴露。有一次,他们竟然偷偷地藏在大桥下面。这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对方就是没有想出来,对方在河西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寻着他们的主力,后来是作战参谋方述平判断他们藏在大桥下面。于是,河东的孩子们便开始猛攻大桥下面。那一天,河西损失惨重,敌人在大桥下面,河东的孩子们封锁了桥面,一边喊话,一边发炮。一开始,河西的人还奋起还击,后来,就开始求饶了。到后半夜河东派都没有放过河西派,好在大人们出来了,揪着河东派的耳朵,一个个地拎了回去,这才平息了这一场战斗。
姜二狗的话让方述平挺为难的,河东,是他的老革·命根据地,而且势力强大,离开了这样的组织是显然不行的。而且姜二狗是红·小·兵大队的大队长,在政·治上,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然还是咱们中·国人。方述平于是没好气地说。
方述平没想到姜二狗问出这问题来,他是不是不想要我呢?狗rì的,我跟你从一年级起就是好朋友了,总不致于因为搬了家,你就不要我了。
放学的时候,方述平没有去到新家,虽然他知道新家在哪里,但是,他还是去到老屋。他知道妈妈还在那里,他早上去上学时妈妈就说了等他回这里,然后一起去新家。
这是规矩。但这是什么规矩,方述平不太懂。
老屋是瓦房,新房是草屋。老屋旧了,新房新气。方述平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一个。反正全家人都走了,方述平当然也得住到新房那里。他不可能一人呆在老屋里的。方述平现在最担心的是姜二狗他们不让我在中·国人里面了。
这是搬家后他我感到非常为难的事。
果真,搬家的那天晚上,姜chūn华就来了。
chūn华个子很高,他上四年级,比他高一个年级。chūn华是河西的头。chūn华的手下,竟然还有上初一的姜学根。学根没有妈妈,他妈妈有一年跟一个货郎担子跑了。学根从此衣服穿得不像衣服,帽子戴得不像帽子,连背的书包也不像个书包。但是学根打起仗来特别有样子,特别勇敢。苦大仇深的人,一般来说,打仗都是非常勇敢的,都是作战英雄。这一点值得人们学习。河东的人怕河西,其实就是怕学根。这一点他清楚得很。他一直是河东的人,他当然知道河东人怕他们河西的学根。河东的人还怕河西的黑嘴巴子姜加乐。加乐半边嘴巴带上一块很大的黑斑胎记,其实人长得倒也不差,可是这个黑斑断送了他,孩子们叫他黑嘴巴子。这喊法让他变得自暴自弃,所以加乐打起人来能往死里打。原因你肯定知道,谁让你的嘴巴子上没有一块黑斑的?chūn华个子长得高,头发还有点虬,就像美国鬼子。有了这三个人,河东的人,理所当然地把这些河西的人说成是外国人,一个个歪七斜八的,不是外国鬼子又是什么?
河西的人凶,但河南二斜眼他们也是非常厉害的。只要他们跟河东一联合,河东河西打起仗来,确实分不出哪一方更厉害。
chūn华一来,就问方述平现在是哪一边的人?
这是让他非常为难的事。他如果还说是河东的人,可他明明人已经到了河西。可是让他离开中·国,到外国这里来,那他不就成了叛·徒了吗?
狗汉·jiān是不能做的,无耻的叛·徒也是不能当的。我是中·国人,绝不能和外国人在一起。而且做中·国人多光荣啊,只要一打仗,那么就肯定能打败外国人。即使暂时打不败外国人,大家知道,那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只是暂时失败,红·军长征,实行战略大转移,很快又会化险为夷走向胜利的。
chūn华一定看出方述平在犹豫,就安慰他说,你想想好,还是到我们这边来。你的家在河西。
方述平听出来了,如果他不加入他们,他们就可能某一个夜里来偷袭他们的家。
chūn华继续说,其实什么中·国外国?他们说自己是中·国人,我们也说我们是中·国人。不就是姜二狗吗?那个二豁子,他也配做中·国人?
忘了告诉你,姜晓棠一生下来就是兔唇,他在家行二,我们都叫他二豁子。
方述平于是说让我想想。
chūn华看见他非常诚恳,就说,其实,你暂时不加入我们也可以,你的处境,我们表示同情。你如果还想在他们那里,我们也不反对,但你要做地下党,及时将情报送给我们。就这样定下来,你去执行更加光荣的任务。
方述平一听,这主意好,又不在明处来,又不撕破脸皮。于是连忙向chūn华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我一定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为了我们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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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后没有几天,河东河西就开战了。
这次,大家都憋足了劲,而且,都说自己这边是中·国。这样,恶仗就免不了了。
方述平早早地被姜二狗喊到了河东。先潜伏下来,等到天黑,河东的人就要对河西的人开战了。
但今天的仗,有点难打。姜二狗说,现在双方都说自己是中·国人,该怎么办?
方述平说好办,我们是共·产·党,河西是国·民·党。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好的。今晚的口令就是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这一天,方述平还被姜二狗任命为作战参谋。乖乖,这个作战参谋来得真及时,方述平一想就觉得很没有意思。跟姜二狗打了几年江山了,他只让方述平做他的一个小队长。姜二狗这人不厚道,他哥哥是学校的校长,他于是便做上了红·小·兵大队·长,而方述平爸爸都扛过枪过了江,只能做红·小·兵的小队长。到晚上打仗的时候,他还是头儿,方述平还是小兵、喽罗。这真他妈的不公平。世道就是这样的。方述平打小就知道了一些。
但方述平没有忘记chūn华布置给我的任务。他得赶紧想办法告诉chūn华,让chūn华赶紧召集人。还得告诉他这边的口令是“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真的得想办法告诉chūn华。不然,河西的人真要吃瘪子了。
可是他走不开,因为他已经是作战参谋,姜二狗为他配了jǐng卫员姜爱桃。我知道姜二狗这个家伙心眼多,爱桃是他的jǐng卫,但也是他派来监视他的行动的。
方述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很快,河东的人便到了前线,也就是桥边。他们到了河东岸,侦察敌情。
方述平是作战参谋,作战参谋举起了望远镜,看向河西。河西小巷子里的青砖的裂缝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急如焚。今晚,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就要燃起战火举起烽烟了,可是他却不能把今天晚上的口令告诉chūn华他们。
爱桃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不断地催他回指挥部,说这是前线了,首长的安全他得负责。
狗东西,方述平心里骂道。他这是看着我哩!还说要负责首长安全,真他们狗鼻子里插葱,装象!
方述平闷闷不乐地回到姜二狗的家,等待着总攻的时间。漫长的等待,方述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后来,姜二狗家里吃开了晚饭,方述平不好在旁边看着,于是先走开了。
方述平去到巷子里,从南边走到北边,从北边走到南边。他们的老屋还在,房子不可能还给姜锡君家。这房子名义上还是方述平家的。
老屋的门关着,方述平在徘徊不定的时候,偶尔也会坐到老屋的门槛上,发一阵子呆,想点虚无缥缈的心事。是啊,虚无缥缈,一点希望也没有,方述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时候又想,要是还住在这屋子里该多好。
后来,方述平突然觉得要大便了,便找了几张草纸,往姜二狗家的茅坑走去。
方述平蹲在茅坑上的时候,爱桃不住地在喊他,他知道他是怕方述平趁大便时做小动作。
方述平感觉到了,他现在是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因为他们家搬到河西了。他从小在河东长大,现在突然搬到了河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河东人还是河西人了。他很想做一回河西人,看看做河西人是什么感觉,可是,他又很怕做了河西人后被河东人欺侮。
爱桃还在喊。他烦了,他被爱桃这家伙搞得心烦意乱。他于是便大声吼道,首长在办大事,你烦不烦?
爱桃果真就没有了声音。他估计爱桃走了,便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于是连忙提起裤子,轻轻走到墙角,偷偷地看了看巷子里,没有人,于是便连忙拼命地往村子北边跑去。然后,他在河边一棵大柳树下月兑光衣服,把衣服藏好后,便下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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