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是非非,曲曲折折,其实是说不清楚的。レ思路客レ
大·字·报的风波终于平息了。姜银芬那个女班长,方述平也不会再去理会了。
方述平像放下一件包袱一样,放下了姜银芬。
很快,上面来了新的指示,科学的chūn天到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上高中不会再有贫下中农推荐了。同学们,好好地读书吧!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姜晓桐在大会上作了学习动员,科学的chūn天来到了,同学们,四个现代化的宏伟蓝图要靠你们描绘。蒲塘大队一定要在科学的chūn天赶上和超过其他先进的大队,把水廓镇也要压下去。我们有这个能力。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达到。
狗屁!方述平在心里骂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风往哪里吹,人往哪里转。有什么意思?
很多年后,方述平明白了,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会了玩世不恭。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不是吗?你认真什么呢?当你认真的对着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显示出来的全是荒诞不经。而当你用玩世不恭的目光打量它时,它又要你去看看它的真实与温情。
过去成绩一直好的方述平,现在仍然成绩稳居上流。在科学的chūn天到来的时候,方述平的脸上写着的全是chūn天。
姜晓桐心里真不是滋味。
关押方述平事情结束的时候,方国梁提醒姜晓桐,你们说我错了,我后想通了,确实错了。但我错了,不是你们所认为的,而是我看出来的。我看来来了,方述平这小子,比我们想象的要硬。也rì鬼得很,姜先生啊,你是知道的,方述平这小子,从小就是出了名的胆小鬼。他们家住在河东地主庄院里的时候,晚上,只要是家里没有人,这孩子就会怕得哭,哭得死去活来,直哭得家里人回来了,他才会歇下来。问他原因,他说他怕鬼。姜先生啊,照理,这孩子比谁都胆小。可是,这次,你看到了,谁都没有他胆大。他的三哥哥,也在读初中,可是,就是没有敢撕大字报,方述平却敢了。他的大哥和二哥,已经从学校里出来了,明明白白地看到墙上的大字报,也当没看见。这小子却什么也不顾。这小子有种啊!蒲塘里,将来,方述平一定是个人物。你要不信,你就等着瞧……
方述平就这样成了姜晓桐心里的一个结,解不开,也绕不开。
不知道是谁讲了句,从小一看,到老一半。方述平这孩子,别看他木木的,将来,他的学问,恐怕就是晓桐,也赶不上他十分之一。
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人们没有在意,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人们倒是记得。那一年,方述平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再后来就是方国梁讲的,方述平这小子将来是个人物。
但姜晓桐就不服这口气。姜晓桐好歹是蒲塘大队有名的教师,方述平,才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怎么就知道他姜晓桐赶不上他方述平十分之一?
想到这句话,姜晓桐就不服气。这么多年来,方圆五十里以内,至少在剑心公社的范围里,姜晓桐是最最有名的中学语文教师,毛笔字好,书读得多,满肚子学问,蒲塘里的支书国强,都听他的,都服他。二十岁不到,他就把支书德泓的文字工作全做了下来。后来,又是他,搭着国强,一起把方德泓抹了下来,让国强升了上去。方国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过去的方德泓,就是当兵转业回来的方德麟了。这个方德麟,一直看不起他方国强这个中农子弟。方德麟仗着自己打过几天仗,当过兵,读过私塾,上过省里的工家干部速成中学,从来就瞧不起国强这个从勉勉强强小学毕业的支书……
姜晓桐有时候会偶尔泛起一点悔意,跟国强一起搞掉德泓,已经不应该了,可是,后来又跟国强一起背后做德麟的佛事……
这样的事,早晚会被人晓得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梁子,结不得,结不得。连他当大队会计的父亲都劝他收手,不要再弄德麟了,人家一家五六个男人,真要闹起来,你姜家不是人家的对手……
父亲要不是说这句话,晓桐可能还会收手,可是,说姜家不是他方德麟的对手,他姜晓桐还真的不服这口气,人多怎么的?这年头,靠死力气整人?我不出死力气,也能把方德麟打趴!
现在好,连方国梁都说方述平rì后是个人物。我倒要看看,他方述平究竟会是个什么人物?
其实,用不着姜国梁提醒,姜晓桐也感觉出来了,这个孩子,不要说蒲塘里这么多年来没有过,整个剑心公社这二十年里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人。蒲塘里,往上数五十年,一百年,哪里还有个什么过目不忘的学生?可是,这方述平就能。而且,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什么时候都能拿得出手。一个小学生啊,要他学张·铁·生,他写个文章,上台就讲,张口就来;要他批·林·批·孔,他也能激昂慷慨;要他学黄·帅,他就能贴出第一张反对修·正·主·义回cháo的大·字·报小字·报……
说起来,他还不是地震那一年开始关注这学生的。
应该是从他上一年级那年开始的。这一来,天,从那时候到现在,姜晓桐没有绕得开去这个小家伙。
不是绕得开绕不开,其实,从这个小家伙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姜晓桐就隐隐地开始跟方述平较劲儿。
这都成了什么事儿了。
如果说方述平读一年级时,姜晓桐没有把他当回事时,方述平读四年级,确实把他姜晓桐吓了一跳。
方述平上四年级了,姜晓桐有意安排自己上了方述平这个班的自然常识课。这点小动机,他做得无声无息,没有让人知道他是想在方述平面前露一把。他是有点迫不及待了,他要早点与他过招,震他一把。妹子姜晓香,一个劲儿往家里带消息,她们班上的方述平如何如何好,她将来要嫁给他的话都说出来了,搞得一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大队会计家最小的女儿要嫁给方德麟家最小的儿子。
死对头的两家,怎么也不能谈到男婚女嫁的!除非天破了……
但突然之间就有了事。那一天,姜晓桐跟学生讲农谚。全班都瞪大眼睛在听他上课。还有谁不敢呢?在蒲塘里,谁不怕他姜晓桐呢?中学生都怕,何况小学生。
可是,那个坐在最前面的小学生方述平竟然埋着头在写什么东西。姜晓桐自然非常生气,猛地吼道:方述平,你竟然在做小动作!
方述平站起来,一脸惶然,报告先生,我没有做小动作,我在写东西。
写什么东西?
呵,不是写东西,是记东西,是记你姜先生讲的话。我现在哪会写东西啊?不过,我将来是要写东西的。我要学我们家六一,我要做作家。我三哥也想做作家。刚才我是在记东西。姜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想赶快记下来,你说,chūn雨惊chūn清谷天,夏满忙夏二暑连,秋处露秋……
全班都没有人记,你要记什么?姜晓桐不客气地问道。
报告先生,我就是想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怕不写下来,就会忘了先生讲的内容。报告先生,我现在想坐下来再记下先生的话。报告先生,我可以坐下来吗?
姜晓桐气不打一处来,可看着方述平一口一个报告先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了。
还有一次,是方述平读五年级时,姜晓桐上他们的政治课,方述平突然在座位上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太好了!
姜晓桐一下子火了,方述平,你发什么神经?
报告先生!方述平像条件反shè似地从座位上弹跳般地站起来,报告先生,我没有发神经。
那你什么好什么太好了!鬼叫什么?
报告先生,我不是鬼叫。我是叫好的。是你先生讲得太好了。方述平一脸惶恐,但那语气,分明又是一副调皮学生的样子,让人气又不是恼又不是。
姜晓桐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太好了?
报告姜先生,你讲苏州的葛贤起义时,讲到一句话,话里有“资·本·主·义萌芽”这个说法。我一开始觉得这个“资·本·主·义”和“萌芽”是不能搭配的,它们不可能被搭配在一起啊,这是哪驴对哪马啊?可是后来,我一想,是我不对,这可以搭配,而且搭配得非常jīng彩。你想想,资·本·主·义,是指的一种社会形态,一个历史阶段,这是你先生讲的。我不懂什么形态与阶段。萌芽我懂,是指的一种自然生态现象。他们竟然能组合在一起,实在太好了!错位搭配,像嫁接一样。太好了!
姜晓桐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对了。教了这么多年书,这样的事,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孩子,你听听,他有理!不是有理,他有感觉,他能在上政治课的时候感受语文课的jīng彩。错位搭配都讲出来了。这个孩子!
确实国梁讲得对。
姜晓桐突然之间觉得这个孩子非常可爱。要不是生在方德麟的家,姜晓桐会突然之间抱一抱他,甚至亲一亲他。这有点不像姜晓桐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也确实就没有遇上这样好的学生啊!听听,哪像一个小学生讲的。可是,就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话。刚刚在自然课上,学过了树苗的栽种与嫁接,他就能把那里的词嫁接到这个课上。
转而一想,姜晓桐又感到一阵心虚与胆怯……
上初中没几天,还是他,敢做大人不敢做的事。把支书jīng心布下的局子破得个稀里哗啦。被关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事过了,还是该干吗干吗,还是那样,上学,放学,玩,疯……
有时候,与女生调皮,把蚂蚱放到女生的书包里,把蚯蚓放在女生的文具盒里,在女生的后面,猛地放一阵响炮。能想出来的恶作剧,方述平和那帮男生,全都想得出来。
最严重的一次,方述平悄悄地跑到女班长的后面,跟她说话,听她讲话,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可是,突然,女班长的耳边出现了一个铁丝做的手枪,还没有等女班长反应过来,枪响了。很响。女班长当时就吓哭了,而且,尿裆了。
十几分钟后,女班长的父亲出现在课堂里,出手要揍方述平,被女班长抱住了,被姜晓桐拉住了膀子。女班长的父亲只得恨恨地说,看我不去告诉老德麟,他养了这么个野小子……
就这小子,还真看不出是根萝卜还是棵青菜……
姜晓桐时时在晚上、在睡觉前想起国梁的话。不像,真的不像。没有一点半点影子能说明方述平将来有大出息。你看看,这小子,野得不像样子了,调皮成这样……
其实,让姜晓桐暗里心惊的是,每次语文考试,都是方述平拿了第一名。小学里,每次都是100分。到了初中了,有一次,姜晓桐故意出了一个非常难考的卷子。还先让国梁他们几个青年教师做了做。国梁得了87分,其他的,有人得了83,最低的是76。可是到考试结束时,把卷子改出来,方述平得的是91。
妈·的,就是这次考试卷,改完了,姜晓桐却没有发下去。不能发啊,发下去,那就是天大的事,蒲塘里有先生考不过学生,说出去,这还得了?天都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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