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数银票的动作未曾停下,他嘴角咧开了一朵花,头也不抬地开口:“既已如此,各位请回吧……三月后,待冰雪融化之时再来。”
声音不大,却满堂的人都能听清,出口的语调极为清冷,任下面的人做梦也想不到这种语调的人此刻正两眼放光地数着银票。
外间的人吸了一口气,脸上都现了失望的神色,回音公子既出此话,显然是要收琴走人了。
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啊!
可是公子来影无踪,不受束缚,当然也有一些个怪癖,不多话,也不与人打照面……
听琴之人本就闻琴识人,彼此之间也形成了一种清淡如水的氛围。
且来听琴的人自然也多是自翊文人雅士,风流居士,有头有脸之人,这些人一向守规矩,也怕做了什么出格的行为引来别人的笑话,所以每次来也都小心翼翼的,大家都默契十足地遵从着他的脾性,没人敢往前逾越半步。
甚至还有人将他的这些神秘之处引为佳话,说他人如其琴,品性高洁,不趋炎附势,不随世浮沉,这样的人必是人中之龙,他的头上被世人罩了一层又一层的光圈,整个人神秘莫测,更引人神往。
他的琴,他的人,就像空谷幽香之兰,遗世独立,于是回音公子在世间便得了个雅号——“幽谷之兰”。
有句为证:公子芳若兰,空谷泛幽香。
如果他们知道“空谷泛幽香”的回音公子此刻正在楼上两眼冒绿光地数着他们挤破脑袋送上来的银子,不知会不会当场吐血身亡?
不过此时此刻楼下之人没人知道这些,他们只在心中叹息:只听了公子的半阙琴,着实可惜,下一次只怕又要等到冰雪初融春暖花开的时候了,到时还不一定能求得到一张门贴呢!
可是这次,再让回音公子继续下半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了,众人扼腕叹息,都不约而同地迁怒到了外头不知道哪家大晚上放的礼炮烟花之上。
你放便罢了,能选个别的时候吗?非要在他们等了三个月的这时候吗?
你选在这时候也便罢了,有必要礼炮与礼花齐鸣吗?
动静弄得像在打仗一样吗?生怕全京城的人都听不到看不到吗?
其实他们想得不错,人家这个排场,就是要巴不得全京城都听得见看得见,甚至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看得见,最好让此事成为天祚王朝近期最热门的话题!
“诸位请回吧……”回音公子的话回响在屋内,他的嗓音跟他的琴音一般美妙,芳醇混合着清淡,像浓郁的酒香令人闻之一醉,又像清冽的春风令人全身舒爽,如此复杂的特性融合在一起,却又不嫌矛盾和突兀,令人只觉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似乎连屋外吵闹的声音和屋顶及窗户震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众人皆醉,一时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声音才又将众人又从迷糊中拉了回来:
“公子‘幽谷之兰’,清雅高洁,琴音意境幽远,天下无人能及,俗话说闻其琴便能识其人,想必公子定然是一位超尘月兑俗之人了……”说话之人文绉绉绕了一大段恭维的话,稍顿了顿,才说出自己的目的,“在下仰慕公子大名已久,远道而来,今日却只听了半阙琴音,着实可惜,不知可否斗胆得以窥见公子一面,若能领略公子风采,便也不虚此行?”
那人略略施了一礼,抬头仰着脖子对二楼说道,门后却无声应他。
此刻正数着银票的回音公子哪有心思跟他文绉绉地应付,他将最后一张银票数完,嘴角扬起一个甜美的弧度,将银票叠整齐,仔仔细细地收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小包。
楼下的众人也都不说话,心里却都有些期待,回音公子自两年前声名鹊起,之后天下闻名,一时竟与早负盛名的“傲雪之梅”、“月中之竹”和“凌霜之菊”三人齐名。
天下有传颂的句子为证:
公子清如梅,傲雪经风霜;
公子芳若兰,空谷泛幽香;
公子雅如竹,筛风映明月;
公子淡若菊,凌霜世独行。
每一句都是描绘的一个人,看这些词句,便知这些公子都是遗世独立,极为美好,备受世人推崇之人。
其余那三位公子的身份天下皆已知晓,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独这“幽谷之兰”的回音公子,盛名之下却一向神秘,无人知其身份,无人见其面目,曾经有人奉上千金想将他请回家当座上宾也从未成功。
拥有如此琴音之人,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张面孔?
天下之人心里的好奇心就像烧开了水的锅一样快要溢出来了,但是无人得尝此愿,无人窥得一面。
现在既然有人斗胆出来说了,自是十分期待,若是今日竟能窥见一面,不仅一了心愿,今后更是能在上流社会的交际中有了谈资,极大极大地长了自家脸面,怎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一大美事?
即使只听了半阙琴,那便也能将憾事化为美事,更是不虚此行!
可是大伙又等了一会,二楼毫无动静,那抬头说话之人嘴巴开合几次,嗫嚅半晌,似乎不敢再说,怕过多逾越,但又似有不甘,脸上犹豫祈盼神色各半,想了又想,脚步终是不甘地往前轻轻挪了几步,挪至一侧台阶前,仰着头道:“公子?”
门后依然无声。
他有些诧异,再次想了又想,又回过头来往众人脸上一一扫了一眼,似是得了鼓励,拾级而上,来到那扇门前,左手轻拢起右手的衣袖,右手抬上,轻轻地触了触门,嘴里依然说道:“公子可在?在下唐突,不知可否一见公子风采?”
手中顿了顿,见门后依然无声,终于下定决心,右手轻轻一推,门竟随之而开,屋内情景一览无遗:
身后跟随他上来的众人哗然,屋内陈设素雅,风吹帘动,琴架上但见香炉烟云氤氲,哪里还有人和琴的踪影?
……
礼炮声声过后,夜空中一直在燃放礼花。
老百姓站在街上一边观看绚烂的烟花一面议论纷纷。
在这嘲杂声中,有人唏嘘有人笑闹,但都站在原地不动,聚精会神地盯着天上,没有人注意阙歌楼的后门打开,两道人影缓缓走出,沿着街边混入人群。
看两人穿着打扮,是一男一女。
左边的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人过中年,却穿一身大红色的袄子,发上珠翠环绕,打扮得极为妖娆贵气,她有些怕冷地将双手拢在袖中,斜着眼睛往天上的五光十色瞄了一瞄,嘴角笑了一笑,似是不屑,又往身边的年轻公子看了一眼,低声道:“真漂亮啊,你家可真的好大排场呢!”
此话中褒贬意味,只有身边那人听得懂,却见那人不置可否,仍旧低着头走路,似乎对天上漂亮的美景毫无所动,偶尔的亮光闪来,隐约能见他右肩上背着一个长长的宽宽的盒子,几可及地。
这烟花,天祚王朝的人稀罕如宝,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娱乐贫乏,物质匮乏,又被那风家垄断独营,小小烟花便显得珍贵而罕见,可是他前辈子却看得多了,比这漂亮先进的也见过不少,根本没什么兴趣。
看这动静,八成是圣旨下来了,那家人盼了半个年头了,日日盼夜夜盼,生怕中途生出来什么变故,这下子吃了定心丸,集荣宠于一身,有人又要得意忘形了。
他从来在心里都称那个顾家为那家人,他从不认为那个大宅子算作他的家,意识里,顶多算作栖身之地。
况且,也从没人当他是家人,倒不如口袋里的银子更实在,他心里想。
“总是跟个冷面菩萨似的……好像谁家欠了你多少银子没还……”那美美的中年妇女见他没有反应,嘴里咕唧道,却又不敢说得大声,根本就是嘴皮子互相碰了几下,声音极轻极轻,像一根发丝消散在风中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更别说旁人。
可是身边的人却侧过头来看她,黑宝石般的眼珠子闪着揶揄的光。
女人被他眼里的神采闪得晃了晃眼,直觉这人眼神比那此时天上的光彩还要眩人夺目令人不敢直视,心里顿时一阵心虚,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咕唧道:“真是的,忘了你那变态的耳力了呢!”
顿了顿,又笑了起来,稍微大声道:“哎呀我说这位公子爷,今儿你又捞了不少银子了吧?看你那荷包鼓得,就快装不下了!亏得天下人人赞你品性高洁,幽谷之兰,啧啧……好一朵为了银子的娇兰!”伸出一只手掰指头,“老娘我给你算算啊,我的场地费,茶水费,瓜果糕点费,丫头们的打赏……最重要的就是封口费,哎呀,你不晓得有多少人暗地里奉上重金跟老娘我打探回音公子的身份了,老娘我都说不知道,一一给你挡了回去,你倒是省了心,老娘我的财路啊,不知道断了多少,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到了嘴边还要视而不见不敢下嘴……况且老娘我这心里一旦藏着秘密啊,秘密又换不来银子啊,就憋得慌,一憋得慌精神就容易恍惚,精神一恍惚,我就怕我乱说话啊,万一哪天一不小心憋不住了说出来啊,天下人人追捧好奇的回音公子其实就是……呵呵!”
这聒噪的中年女子正是歌舞坊“阙歌楼”的老板娘芸娘,而旁边那冷面少语,眼神明亮,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翩翩公子,正是在“阙歌楼”丢下一堂听客,偷偷从厢房偏门溜出来的回音公子。
“停!”他脸色痛苦地捂了捂耳朵,模了模背着银票的小包。
他什么都不怕,最怕芸娘这招无人能及的“念功”。
他身处异世,又身处那样的环境,没有人可以依傍,幸得一技傍身,才逼他不得不出来赚钱。他一直认为,不管在什么社会,在什么朝代,人心可以不一样,钱却是一样,都是最重要也最简单纯粹的东西。
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弱肉强食的强权社会,人和人之间都只有利益关系,没有感情可言,人心更是难测,没有银子,就没有安全感。
体会到了这个理之后,他便找到芸娘,开始他的挣钱之路,总觉得有钱攥在自己手里,日后无论情势怎样发展,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幸亏了芸娘,芸娘在京城这片天子脚下,开着那么大一家歌舞坊,歌舞坊里面歌舞升平有,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也有,但是阙歌楼屹立不倒,日进斗金,没人能找她的麻烦,说明芸娘是个能人。
能人好办事,芸娘替他制造声势,宣扬名号,派人在天下各处宣传回音公子的琴技,形容回音公子的琴音宛如仙音,妙不可言,闻之者无不忘却烦恼,回复清明,伤者更是加速痊愈,堪比良药,便令他在两年内迅速地声名大振,一时盛名空前,
有了名声之后,又依他所言派人四处造势:回音公子神秘异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行踪成迷,仅仅每隔三个月在京城阙歌楼抚琴一次,每次只一曲。
造足了神秘感,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一时间求闻回音公子一曲的人趋之若鹜,天下雅士以去阙歌楼闻听一曲为荣,“幽谷之兰”一时风头大盛,甚至盖过了其他三位公子,这其中虽说也有他琴艺卓绝自身能力的原因,但是若没有芸娘,他想要达到目的只怕还要走些弯路,至少速度没有这么快。
况且又是芸娘提供阙歌楼作为演奏的场地,还要替他保密,还帮他挡了许多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解决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才得以简简单单地只是不停地抚琴收银子,抚琴收银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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