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再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黄昏,屈绫坐在院里,念儿靠在她怀中,听她轻哼着歌。
屈绫像是特意打扮过,再不复前些日子的颓然。她靠坐在一张贵妃椅上,黄昏的余韵笼在周身,衬得她眉梢朱砂也愈发红艳起来。
李裕并未见过这样的屈绫,自有一番韵味在其中,他原就是喜欢屈绫的,这下便心生了几分慕意。
屈绫却好似未曾看到他,只慵懒地将头置在椅背上,目视远方。
“看来今日心情不错?”李裕便走近前,沉声问道。
屈绫偏过头看他,唇边带着浅笑,不言亦不语。
院里原是有旁的椅凳,李裕拉过椅子坐了,笑着看屈绫,问道:“你与嫣儿是识得的?”声音中很有几分玩味。
屈绫状似讶了一下,笑盈盈道:“大帅难道竟不知吗?”
“不知什么?”他挑眉问。
念儿探了头要看,屈绫轻柔地将他藏回自己怀里,仍旧笑道:“大帅的夫人,同阿潇可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呀!”
“如此?”李裕微蹙了眉,不过片刻便又笑道,“本帅倒是不知。”
屈绫娇笑一声,喃道:“夫人不曾告知大帅也属正常,毕竟她同阿潇……可有过一段情呢。”
“你说什么?”李裕脸上果出现了几分狐疑的神色。
屈绫却不打算细说了,像李裕这般多疑的人,她方才那一句话,便已足够离间他与林嫣儿,多说倒是无益。
李裕便不再追问,屈绫瞥他一眼,问道:“大帅这次来所为何事?”
“本帅所为何事,你不知么?”他反问。
“大帅未曾说过,屈绫如何得知?”不是不知,只不过待你自己说出罢了。
李裕俯了身子凑近她一些,勾着唇沉声说道:“本帅欲迎你做二夫人,你意下如何?”
屈绫半点不曾犹豫,轻颔了首道:“好。”
李裕呵笑了声,道:“你倒是爽快。”
屈绫微抬头瞥他,眼眸如丝:“自是有所图的。”
这女人倒是有趣地很!
李裕一手挑了她的下巴,轻声问道:“你图的是什么?”
屈绫一手环着怀里的孩子,一手轻轻搭在李裕手腕上,轻道:“明媒正娶。”
“呵。”李裕轻笑,复道,“本帅以为你不会愿意同本帅行天地之礼。”
“大帅说笑。”屈绫唇边轻漾开一抹笑意,衬得眼角眉梢愈发妩媚起来,“大帅乃当世英杰,倘能嫁与大帅,实屈绫之幸。”
李裕自是不信她这番说辞的,却也当真不忧她能做何,索性笑道:“本帅应你便是。”
“哦?大帅便这般答应了,都不需要先问问夫人吗?”屈绫挑眉问他。
李裕与嫣儿的感情原就淡薄,他又是喜欢屈绫许久的,况也能看出屈绫与嫣儿并不合,当下便道:“无那必要。”
屈绫便又是一声娇笑,道:“那屈绫便等着大帅娶我过门了。”
李裕眼神微黯,又同她说上几句话便离了院去。
眼见着李裕已经走远,念儿方从屈绫怀里钻出来,仰着小脸闷声问她:“娘,你为什么要对那个坏蛋笑?念儿不喜欢他!”
屈绫微怔,轻揉着念儿的头发,方才的笑意早收了全部:“娘也不喜欢他,可是为了念儿和娘都可以活下去,只能这样呵。”
念儿自是不懂的,却也觉察的到娘亲的无可奈何,复不再问什么,只把头轻轻靠在她怀里,母子二人相拥着长坐昏黄。
分另一头,林潇自北平回来后便一直魂不守舍,直教亦尔心中急煞。
月末的时候,亦尔自年世勋那得了消息,说是长踞天津的军阀李裕新纳姨太,邀请年世勋前往观礼。军阀之间自也有亲疏远近,年世勋与李裕平日交往并不太多,但李裕终归与黎远山不同,和年世勋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再者二人都是权势加身,他相邀,年世勋自当是要去的。
亦尔原不喜这般应酬之事,却思量着同林潇出去走走,也好让他散散心思,便央了年世勋带她一同前往。年世勋自然是无甚异议的,于是安排好军中琐事后,年世勋便领着亦尔出发北上了。
林潇作为亦尔的近卫,本就是应当不离左右的。好在他虽心神疲伤,倒也不曾忘了自己身作军人的职责,是以亦尔同他说了,他便也无旁的心思。
年世勋将时间估量地极好,到时正是婚礼那日,地点便是李裕那一片洋房当中,外人称其作“李公馆”。
一行人至公馆外,先有几个守卫上前盘查,待问明来人是年世勋后,方才放行。车子驶入公馆,年世勋方下得车来,便见李裕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迎上前来。
年世勋这趟出行,随行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与亦尔,便只剩下林潇及几个护卫。李裕同年世勋客套了几句,眼神随意向他身后望去,一眼便见了站在亦尔身边的林潇,眼神不由地便是一黯。
李裕憎恶林潇多年,自是一眼便认出他的。林潇正好也望见了他,见他神色不明地打量自己,顿觉不解,复又细细看去,却怎也想不到自个哪里见过李裕,便也作罢。
李裕也不点明,不过看他几眼便又将视线转回年世勋身上,满脸笑意道:“年帅里头请吧!”说罢便侧开身子让他。
年世勋淡然颔首,笑道:“李帅先请。”
李裕又让道:“还是年帅先请。”
这自是二人之间的客套,年世勋便也不再推让,率先提步入了堂中。
婚礼是黄昏开始,年世勋同亦尔在一旁观礼席落了座,林潇立在亦尔身后,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屈绫由媒婆领着自内堂出来,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婚服,却是不曾带盖头的,是以她能够四下看去。虽李裕对外只称她作姨太,婚宴上请的人却是半点不曾含糊,倒真真应了她那句明媒正娶。林嫣儿虽不曾明面上反对,却是在婚前“突染急病”,以至于不能来受屈绫的茶。念及此,屈绫心中冷笑,这便是她要的效果,既然林嫣儿容不下她,就怪不得她屈绫反客为主将她一军了。
人着实很多,屈绫并不曾看见林潇,林潇又是失神,自也是未去注意这新娘的模样的。倒是亦尔见了屈绫,轻声惊叹道:“她这身嫁服太美了!”
亦尔自幼在国外,极少见过这样的中式礼服,一时便惊羡不已。只是叹了几声都不见林潇有回应,她转过头,一手轻扯林潇的衣袖,道:“你看啦!真的好漂亮!”
林潇无奈地转过头,向着亦尔指的方向随意看去,却不料这一眼后,他再也无法转开视线。
那一身新嫁娘喜服的人,是谁?
这一瞬间,仿佛所有声音都离他而去,就连亦尔在他身边轻呼他也不曾听到。
屈绫,屈绫,怎会是她?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她不是早随秀水村的一把火化作了灰烬?怎会,怎会在这里见到她?
可是,可是那分明就是她呵!纵使容貌有想象,但那眉梢一朵桃花是怎也做不了假的呵!
那是屈绫,他深爱的屈绫呵!
只是,她缘何会穿着那一身嫁衣,与别人行婚嫁之礼?那一身艳红,不但灼痛了他的眼,还灼伤了他的心呵!
林潇想,他或许应该走到她面前,让她将这一切说清楚,他应该走过去,质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可是他最终也不曾上前,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借着人群将自己遮掩。
他承认他懦弱了,他不敢问,什么也不敢问。
于是这个自小便被看做神童的男人,头一次惊觉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傻瓜。
还有什么好问的,事情如此明显,她背叛他了,她嫁给了别人,她脸上那抹笑容娇艳地刺眼!
而他呢?他这个傻瓜,竟然为了她的死而了无生趣,这该是多可笑的一件事呵!
林潇不敢再待下去,转身大步离开。亦尔不知缘何,仍旧离了座位跟上前去。彼时屈绫正同李裕拜天地,可惜她所见的,不过是林潇穿门而出的一个背影,无比熟悉,却教她不敢相认。她并不知,她与林潇之间半生的分别,便有这个背影后彻底展开。
林潇出了婚堂,快步往外走去。他其实并不知自己要往哪处去,只是四处乱闯。亦尔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许凌乱。
“林潇……林潇你等等!”亦尔追着他,因着焦急而拔尖的嗓音显得有几分娇柔。林潇却不曾因她的呼唤而停下脚步,亦尔只好小跑着追他,直到崴了脚步跌倒在地上。
林潇顿了步子,转过头看她。她的模样其实算不上狼狈,虽然跌坐在地面上,仍旧是骄傲地仰着头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往回,他想走的,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坐在地上那个女孩满脸的倔强让他无法就这样丢下她离开。他只好走回去,在她面前蹲下,双手轻轻揉着她扭伤的脚,一言不发。
亦尔盯着他看,他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她甚至能看见他睫上挂的细小的泪珠。她并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她只是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到眼泪顷刻肆意,温热地落在他手背上。
林潇的手微僵,却仍是不肯开口。
“林潇你怎么了?”她先他开口,声音里满满的委屈和哽咽,“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你不开心是不是?你不开心就和我说啊……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你和我说了,我陪你一起走啊……”
“亦尔,”他却突然打断她,声音极沉。
他说:“亦尔,我答应你。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