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上。
屋里的楼梯上又响起让宾利小姐心醉神迷的脚步声,不缓不急,每一步都从容不迫地仿佛踩在她的心上。她有些焦躁不安地在沙发上动了动身子,不过紧接着她又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简·宾利正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的目光敏锐又若有所思。她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身材瘦削得不象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妇人,此刻她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裙,领口高高地围住脖子,膝上还盖着一张毛毯,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荏弱,然而她挺得直直的腰背充满百折不挠的韧劲,这样奇异又和谐的矛盾,造成了简·宾利一种独特的美。
达西手里拿着几封写好的信走下楼,他将信放到每天寄出的那一堆信件中,神情肃穆地朝客厅里两位女士点点头。
这是简在彭伯利那件事后第一次见到达西,她心中的感情十分复杂,有抱怨,有歉疚,还夹杂着无数的感激不尽。如果将他视为伊利莎白的前夫,她畏惧他的冷酷无情——尽管她心里知道,站在达西先生的角度,补偿了很大一笔钱财已算是仁至义尽,可是她的情感不受控制,只要想到远赴异国的妹妹们,还有举家搬迁至威尔士的贝内特夫妇和莉迪亚,就觉得他是使她原本欢快的家庭四分五裂的刽子手;然而,作为宾利的朋友,达西先生无可挑剔,是他出手挽救了他们岌岌可危的生活,也挽救她因过度悲伤而难产后垂危的生命。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站起身向达西道一声谢的时候,宾利从门外走进来道,“时间到了。”
于是两位女士从沙发上站起身。今天,哪怕是最爱鲜艳衣服的宾利小姐也穿着一条保守的黑裙子。海里镇的牧师在教堂的礼拜过后,将会给静静躺在教堂旧墓地里的小查尔斯做一个简单的悼念,
朱丽叶注视着墓地角落的这处小小的坟茔,耳边是牧师巴顿先生正一种感伤的语气念着悼词,每一句都蕴藏着充沛的感情。
艾米丽首先被自己的丈夫感动得哭了。感情一旦松开闸口,就完全不受控制。简已经捂着脸哭倒在宾利的怀里,看着这个悲痛欲绝的母亲,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哀伤的情绪一个感染一个,等到巴顿先生停下他抑扬顿挫的悼词时,阵阵压抑的抽泣声已经在安静的墓地回荡。
“他一定是个很美好的小天使,”站在朱丽叶身边的安布尔夫人轻声说,“美好得承受不了这个世界,所以上帝又把他召唤回去了。”
悼念结束后,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
朱丽叶慢慢地从教堂墓地里一座座的墓碑前散步过去,正当她停在某一座墓碑前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她抬起头毫不惊讶地发现了达西先生严肃的面孔,她只看了一眼,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墓碑上。
“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欢笑。”达西慢慢地念出朱丽叶正在看的碑文。
“死亡对活着的人是一件悲戚的事,”朱丽叶突然道,“可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或许真的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了解月兑,并且还要更加快乐。”
达西转过头凝视了她一会儿,“斯托克小姐,你的语气很肯定……”
“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过我是愿意这么相信的。”朱丽叶有些局促不安地朝他笑了笑,她突然扭头看了看,“我要去找我的姨妈了,欢迎您下午和我们一起喝茶,姨妈她似乎很惦记你。”
说完她有些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达西又看了那墓碑一会儿,并没有从中察觉到什么含义。
“达西先生,”然而正当他也要离开时,宾利小姐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她的面色很不寻常,带着点忧郁,被修得相当纤细精致的眉毛微皱,身上低调保守的黑裙子让她看上去不再那么像一只四处炫耀咯哒乱叫的母鸡。
达西侧身等她走近,“宾利小姐。”他除了脑袋小幅度地点了点致意外,其余部分都没有动——没有伸出手臂等宾利小姐的手挽上来,也没有完全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
宾利小姐难免觉得有些泄气,她望向朱丽叶的背影,“我一向的直觉告诉我,老天并没有眷顾我,如果我再继续向你展示我的优点,那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笑话。达西先生,你喜欢她对吗?”
达西的下巴猛然紧绷,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要胡编乱造。”
宾利小姐听到他声音有些干涩的否定,突然咬了咬下唇,抖着肩膀笑出声来,“多可笑啊,达西先生。两年多前,我也是第一个发现了你隐藏情感的人,我也问出口了——或许没有这么直接。可是你的回答多么直白啊——你很大方地告诉我你迷恋上伊丽莎白·贝内特的黑眼睛。如今,我似乎感觉到了同样的情绪,可是它却被否定了。我,还有斯托克小姐,我们这样的人一出生就被赋予了财富,地位和美貌,然而在你们这些追求高尚的男人眼里,正是这财富和地位使我们与贝内特的那些小反叛相比,显得平庸无趣——我们是随处可寻的野花,而她们是吹过草原的清风。我一直在怀疑贝内特一家或许有女巫的血统,要不然他们家的小姐怎么能把男人一个个迷得五迷三道的呢?你也是,查尔斯也是。我在自己的家里,却受着一个外人的拘束,查尔斯已经算不上我的哥哥,他现在只有一个身份,就是简的丈夫!”
“您的情绪过于激动了。”达西不高兴地道,他转身要走,无意继续听她对自己以及宾利的不满,过去的已然过去,他不乐意再次回想——至少不愿意从宾利小姐的口中听到自己的愚蠢。
宾利小姐却不愿意放过他,她快跑了两步,强行将自己的手塞进了达西的臂弯,她低声道,“既然你认为你没有喜欢上斯托克小姐,那么你总要娶一个女人做妻子。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你的姨妈做主——你为什么不赶紧自己挑一个呢?”
“你看了我的信件?”达西突然停下脚步。他们虽然在墓碑之间,离众人的耳朵还有一段距离,可是目光却不受限制,因此他没有甩开宾利小姐的手臂,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为了我的幸福,我总要把握住每一个细节。”宾利小姐瑟缩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继续道,“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自己知道,我的地位在上流社会不算高贵,可是我又比一些落魄的贵族小姐有钱——太优秀的男人看不上我的钱,而我也看不上只看中我的钱的不优秀的男人。就这样我过了挑三拣四的年龄,轮到别人来挑剔我了。达西先生,毫不忌讳地说,得知你离婚的消息和原因,我着实兴奋了一阵子,认为我的机会来了——可事情的发展一点也没有按照我所想地发展下去。我看过的书必定比伊丽莎白还要多,只不过可能类型不同罢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笨,达西先生——你别小看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天生的脑子不好使之外,没有一个女人是笨蛋,只有愿不愿意做笨蛋。我清清楚楚明白你的不乐意,可是我却急需一桩能使我摆月兑这个家的婚姻——你明白吗?我不能再忍受和简·宾利共处一室,她一直在用她的善良烘托我的无理,用她的温柔反衬我的跋扈,我不能忍受那个屋子里各个角落投来的越来越隐晦的目光。——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你是我最好的目标。”
“宾利小姐,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也为你勇敢的坦诚表示赞叹,”达西有些冷漠地说道,“然而在你为你的目的兜兜转转迂回地绕圈子时,我都不会给出你想要的答案,更遑论你这样直白的剖析你的目的。我没有必要因为一时的同情使我自己陷入让人同情的困境。”
“看在查尔斯的份上,也不能?”
“不能。”
“我明白啦!”宾利小姐的面色顿时不好看了,她豁出了巨大的勇气,坦白了自己的内心,达西依旧不为所动,然而她很快地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像从前一样,我犯不着为了这件事得罪死一个前程远大的朋友。让我挽着您的手臂回去吧,达西先生。我总得在简·宾利面前趾高气扬一回——谁让她总是隐晦地提起让我不要打你的主意呢?活像你只能是伊丽莎白的一样!”
“我不是任何人的。”达西的语气有些生气,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很迅速地捕捉到一条身影。
“您在看什么,姨妈?”朱丽叶丝毫不知道在她走后,有一段谈话涉及到她。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走到安布尔夫人身边,发现她独自站在一棵树下,目光正盯着某一处,被帽子的黑纱遮挡住一半的脸上露出一种可名为兴致勃勃的表情。
“我在观察一种相处方式,相当有趣。”她回答说,“看似弱势的一方却掌控着看似强势的一方。”
朱丽叶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是人们一一向简握手或拥抱。
“你看完了吗?”
“是的,有些碑文很有意思。”朱丽叶答道。
“那我们走吧。”安布尔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也走向被一群人围着的简和宾利,伸出手握了握简的手,“请节哀。”
“谢谢您,夫人。”除了粉红的眼圈,简已经恢复了平静,反倒是宾利先生身上散发出的悲伤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双目无神,人们向他说话时,他慢上一怕,才茫然地点点头——并且大概是没有听进去的多。
“可怜的姑娘,”在回小雏菊的路上,安布尔夫人突然说,“和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您说谁?”朱丽叶问道,“宾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