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的时候,苏然正在喊“卡”,完成了最后一幕拍摄,“辛苦大家!”。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场务招呼大家收工,苏然也走上去,跟参加这次野外求生真人秀的各位明星大腕儿一一致谢、道别。艺人行程紧,录完这个节目还要赶其他通告,很快就在前呼后拥之下迅速离开了,留下以苏pd为首的摄制组成员,留下来清理现场。助理小徐劝苏然休息一会儿,苏然摇摇头,坚持和大家一起动手。为了野外拍摄方便,她穿的是t恤加迷彩衬衫,衬衫下摆被打了一个结歪在腰间,下半身的迷彩裤还在树枝上划破了,一双穿了很多年的马丁靴已经在山石泥土的刮擦之下伤痕累累,特别像一名野战兵。为了掩饰熬夜的疲惫,苏然戴了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头上顶了一顶军鸀色棒球帽。小徐见拗不过她,便顺手接了她手里的对讲机和耳麦。
收拾停当、坐进自己的二手路虎,山里的天都黑了。“叮咚”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苏然这才有空看一眼,是苏妈妈:
“乖女儿,今天家里没做饭,来永华阁1608”
苏然嘴角抽了抽:我们家哪天做了饭。苏然的爸爸苏明辉是市委领导,所以自打苏然有记忆以来,就没在家里吃过什么饭,一日三餐在c城各大酒店混饭局,永华阁才是苏家真正的厨房。她甚至怀疑自己生下来喝的第一口液体,其实是酒桌上的茅台。她不讨厌酒店的饭菜,但她难以接受一帮叔叔阿姨非得一直不停和自己说话,不让自己好好吃饭,实在是有违天理人情。
“咕噜”一声,苏然的肚子在叫。自从今天凌晨起来待机拍日出到现在,苏然连一口水都没有沾过,所以尽管她再抗拒,这会儿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发动引擎,倒车,踩油门,苏然顺利地把车开上了会市区的大路上,直奔永华阁。
一只手支在左侧车窗上,一只手把控着着方向盘,苏然一声不响地开车,也没空去观赏c市流光溢彩的夜景。过了一会儿,她嫌闷,顺手按开了收音机的按钮:
“据悉,此次的贿选案件涉及代表近300人,涉及资金规模高达2亿,已经引起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将派出专案人员进行立案调查……”
苏然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就去舀搁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却发现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所以也没看到苏妈妈后来追加的那条短信。
半小时以后,车终于开到了永华阁底下,苏然摇下车窗,发现大楼前的停车位已经满了。她又慢慢绕到后边,对站岗的安保人员指了指地下停车场示意了一下,安保人员摇摇头,告诉苏然:“地下的也满了!”
最近是什么日子?怎么来吃饭的这么多,而且看前坪停的那些,还有很多不是本地牌照。苏然轻轻皱了皱眉,摘了帽子丢到了后座上,决定再绕到远一些的广场去碰碰运气。?锵但破旧的路虎刚要开出,就有一辆漂亮的奥迪擦身而过。苏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奥迪车主也摇下了车窗,一只戴手表的、修长白皙的手从一截浅灰色衣袖伸出来,正在比划些什么,看起来是在和保安交涉。苏然没太在意,回过身就要开走,忽听得一声爽朗的“谢谢”和奥迪驶向地下车库的声音……
岂!有!此!理!
“唉唉,不能再开进去了!不能进去……”保安慌乱之下按下了控制开关,原本竖立的铁护栏,“哐当”一声就砸到了刹车不太及时的路虎。
岂!!有!!此!!理!!
被刚刚的震荡震出一身脾气的苏然愤愤地就冲下了车,脸色比刚才那辆奥迪还黑。保安看着面前冲出来的这人一身迷彩,虽然在眼镜的遮挡下,脸看不大清,但是泥水的痕迹和伤痕却在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得很,加上开的还是越野车——该不会惹上部队里的人了吧……这么想着,额角的冷汗已经飞流直下了,一张实诚的脸拧成了四个大字:大侠饶命。
“为啥不让我进去?为啥奥迪能进去?众车平等你知道吗?!”苏然劈头盖脸一顿说。
“那个……其实有几个位……是为特定贵宾保留的……一般不能……向普通客人开放……”保安嗫嚅道,一脸为难。
好在苏然天生怕硬不欺软,见保安还是个愣头小伙子,便也没什么气了。敢情刚才那人就是“特定贵宾”?“切”,苏然看着自己再受一次重创的坐骑,有些心痛,所有的恼怒都转移到了奥迪车主的身上,“特定贵宾犬”。
车道的那边,一个身着高档休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子听到这句,脚步滞了一滞,嘴角带过一个浅浅的弧度,就往永华阁的大堂走去。
“尹西铭你在三十秒之内叫人来把我高贵的路虎停到你们家肮脏落后充满阶级斗争的地下停车场去在我离开永华阁之前派修车公司来把砸坏的地方恢复原状否则……”,苏然顿了一顿,冷笑了一声,然后优雅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还给了战战兢兢地保安。
四、三、二、一!“嗖”地一声,尹西铭就像坐着俯冲的火箭一般,从顶层的办公室降落在了苏然面前摇尾巴,刚要蹭上来叙旧就被苏然大力一掌推开,于是只得悻悻然指挥一旁的助理去停车,眼见着车进了黑洞洞的停车场,还不忘殷勤地提醒一句:“老大,地下的电梯坏了,上楼只能坐大堂西侧的那个。”
苏然挑眉看了他一眼:“我在1608”,言毕潇洒地一个转身就朝大堂走去。
尹西铭一掌拍得助理几乎骨折:“通知前台,今天1608免单!”
保安呆呆地立正站在原地,眼睛都瞪直了。
尹西铭和苏然、岑心都是大学同学,苏然在学生会挑大梁的时候,尹西铭是她手底下一个部长,和一个标准的二世祖,得罪人无数。有次他和苏然两个人留下来处理事情的时候,得罪过的官二代带着一帮打手就冲进来了,领头的一个进门举起凳子就朝尹西铭砸了过去,就在尹西铭以为自己马上就没命继承他老爹财产的时候……咦,怎么不痛?睁眼一看,凳子在苏然手臂上砸开了花,木屑满天飞。他在苏然的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抬腿对准那个操凳子那个打手的手腕一踹,那人痛得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然又一计回旋踢踢得直往大门上撞。
“谁准你们揍我的人?”
……
从那之后,尹西铭就拜苏然为老大,并且在老大的教下痛改前非,慢慢做了一个为富有仁的二世祖,从此传为佳话不谈。
从旋转门进去,苏然一眼就看见西侧上楼的电梯即将关闭,她三步并作两步朝电梯狂奔——就在她要踏进去的那!一!秒!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轻巧地,快她一步,踱进了电梯。苏然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电梯——好家伙,人满为患呀,连落脚的地儿都找不到了。可是这栋大厦有30多层,再等一轮也挺费时间的,于是苏然咬咬牙,心怀侥幸想试一试,就在电梯里一干人愤怒的目光的炙烤当中,往那个刚刚那个人的旁边放下了自己的第一只脚。
没有响!
苏然窃喜。
再接再厉!她屏住呼吸,慢悠悠地、轻飘飘地、如同要去踩鸡蛋壳一般地,把第二只脚也……
“哔——哔——哔——”一声尖锐的警报——超载。
苏然满面赔笑,对着电梯里一张张嗔怒怨愤的脸打哈哈:“大家先上,大家先上”。
电梯门再次缓缓关上。
在它闭合的那瞬间,渀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苏然火速扫视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转过来的背影:身高183左右,身材很好,浅灰色阿玛尼秋款风衣,江诗丹顿手表,手指白皙、指骨关节都很明显——目光锁定到局部——那手!
不就刚刚那只特定贵宾犬吗!
岂!!!有!!!此!!!理!!!
等到电梯再载着苏然到16层,她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斗转星移沧桑万千,原本饿得咕咕作响的肚子,此时已经可以放下一头非洲象了。
轻车熟路,没有犹豫,风风火火,苏然习惯性地一头就撞进了,1608。
原本围着饭桌酒酣耳热的人们,登时,都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来用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射门口木若呆鸡的,苏然。
率先打破这一片尴尬的是一个优雅的中年女士:“哟,然然来了呀,几年不见,这闺女出落得越发……豪放了……呵呵呵……”
可不是嘛,苏然这一身野战军的装扮,在这个铺着长绒地毯挂着名家油画的vip包间里,显然格外豪放沧桑。
“女儿啊,你……我……我不是告诉你……你……”穿着珍珠白小西装、化了一脸精致妆容的苏妈妈,愣愣地看着苏然,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来。
苏然出了名的反应快,她总是可以在脑子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干出最得体的事:“呀!叔叔阿姨好,好久不见了!我这不在现场录着节目吗,我妈说您二位来了,哎呦我一个激动二话不说就过来了,也没想着收拾一下,失礼了失礼了,一会儿陪楚叔叔多喝几杯。”说着就缓缓走到留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开始给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倒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脸乖巧的歉意。
那个苏然叫“楚叔叔”的人闻言,哈哈大笑,“然然真是懂事啊哈哈哈哈”,说着接过小酒杯,一口就倒了下去。
“几年前见阿姨就是这样子,一点儿没变,怎么保养的,赶快教教我妈。”苏然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接过楚阿姨的杯子,往里面倒了一点鲜榨果汁,然后恭恭敬敬地捧了回去,引得楚阿姨连连点头。苏然又顺势给坐在楚叔叔旁边的爸爸、和坐在自己和爸爸中间的妈妈也满上了酒,准备作罢。
一只白皙的手悠悠晃着自己的空杯子,递到了苏然前面,“怎么忘了我呀。”
这一句“怎么忘了我”,低沉、华丽、带一点点磁性和无辜的意味,却在苏然本就忐忑的心里启动了一次爆破,爆炸的那一瞬间,那只手上银色的“江诗丹顿”正好反射着吊顶水晶灯,发出一片炫目的光,亮瞎了苏然的双眼。
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苏然咬牙切齿地想。
“咳咳”,苏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动作僵硬地把酒瓶口靠近那只晃动的杯子。
就在酒瓶里的液体要汩汩流出的那一刹那——修长的手指执杯一顿,行云流水地把杯子收了回去,“呀,忘了晚上还要开车……”
不提就算了!一说起车!苏然忍无可忍,怒目圆瞪,终于结束了从进包厢以来就开启的自动屏蔽模式,用眼睛直直地对坐在旁边的人,开火。
却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走了火,自己挨了闷闷一枪。
对面那张脸还是一如从前,白,轮廓分明,鼻梁又直又高挺。因为略有些背着光,原本就的眼眸在模糊中愈发显得深邃沉静,偶尔一偏头,斜落在睫毛上的光点点跳跃,如同打了一层碎钻。
苏然对这张脸印象太深刻了,因为她看了十几年,看过这张脸最初带着稚气、婴儿肥的样子,看过后来这张脸洋溢着青春朝气的样子,直到今天,这张脸越来越成熟精致,完美地和他这身高档有品位的打扮融合在一起——而自己,却在不修边幅的道路上,驷马难追……想到这里,苏然一个郁闷,放下酒瓶,端起自己的杯子就是一仰头。白酒落到胃里激起一阵辛辣,烧得厉害,苏然的脸颊也有些泛红,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多说话。
坐在一旁的苏妈妈见状倒是笑开了:“苏然多少年还是没变,一碰到天弈就变哑巴了。”
一句话引得一桌大人纷纷笑起来,接着打趣两人:
“然然是害羞?……哈哈哈……”
“可别不是天弈又干什么欺负然然的事儿啦?”
“哪儿能呀,这不才刚见到面么,要欺负也来不及啊。”楚天弈笑道,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
还真是……来不及呢。苏然心下愤懑,不自觉地端起杯子又是一小口。
“可不能随便欺负!你敢欺负然然我跟你急!”说这句话的是楚爸爸,说完又是一屋子的朗声大笑。
楚天弈便一一应付,和一桌大人谈笑风生,不一会儿桌上的气氛就热闹了起来,说话声笑声杯盏轻碰的声音组成了和谐地交响乐,两家人亲得跟一家似的。苏然瞅自己爹妈眼里,那欢喜的神情不亚于看见苏然在家里主动打扫卫生。
也许在有楚天弈的地方,自己只能别无选择地做个哑巴。苏然一边想,一边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那年楚爸爸调到c市和苏爸爸成为同僚的时候,楚家也搬到了苏家所在的院子。从此楚天弈和苏然就成为了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虽然他们是所有人眼中耀眼的双子星座,
但是苏然觉得自己和楚天弈太太太不一样了:比如自己当年,是靠着带领院子里的小朋友上树梢下水道、为被街边混混欺负的小伙伴讨回公道才建立起领导地位的,但是楚天弈刚来一个星期,就用手里的连环画轻易收买了人心;比如初中在学生会的时候,苏然常常因为“自作主张”被管事的老师罚写检查,但是楚天弈总是受到各级领导好评如潮;再比如高考考了同样的分数,苏然高不成低不就地去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楚天弈就凭借着“省优秀干部”的加分,进了全国最高学府没有之一……所以在院子里给小朋友开会的人换成了楚天弈,所以在初中升旗仪式上发言的人是楚天弈,所以最后高中优秀毕业生代表楚天弈上台致辞的时候,苏然在台下望着他,做了一个哑然的观众,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像彩虹七色混在一起会变成白光一样,苏然对楚天弈的感觉就是那样,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种事情直到两人上了大学还没有结束,只是楚天弈的消息,苏然大部分都是从苏妈妈那里听来的:“诶苏然你知道吗,听你黄阿姨说啊,天弈啊,就是原来住咱院子里那天弈呀,入党了……”
&nbs
p;“苏然你上次是不是去日本参加论坛吗,天弈他也刚从美国交换回来……我怎么不知道,曹伯伯那天碰着天弈姑姑了……”
“然然今天晚上吃的啥呀,那谁天弈保研了……可不是吗,赵大妈认识他妈妈……”
永远不要小看大妈们在信息传播中的中流砥柱作用。这是苏然得出的结论。她们在街头的每一次相遇,在超市的每一次相逢,在商场的每一次相谈,把千家万户的信息网罗、加工、发送,造就了连接紧密的和谐社会。也使得苏然对楚天弈,忘却不能,真是……不能……
苏然略有些激动,干脆把刚刚重新倒的那杯酒喝干净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怎么动筷子,空月复喝酒很容易上头,果然,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晕眩了。半晌,苏然才想起来,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苏妈妈的衣角:“成皓呢?”
苏妈妈也是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哇,都几天没回家了,前阵子打电话还接,这两天干脆就不在服务区……回头你得好好说说你弟弟……我们老了,压不住他咯……”
苏然听妈妈这么说,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心里却不太痛快,下意识地就要伸手,杯子却被一只手舀走了。
“你真没开车来吗?”楚天弈笑眯眯的。
苏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呀一处来。
“那一会儿我送你吧。”楚天弈淡淡道,脸上笑意不减。
啥?
我没听错?
无事献殷勤那啥啊,那啥呀!
苏然面对楚天弈突如其来的示好非常无所适从。楚天弈人是好,对同学好、对老师好、对各路叔叔阿姨都礼数周到……但是。
苏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但是,但是就是觉得不得劲。
“好啊好啊,天弈,要不你现在就送苏然走吧!我们一桌子老年人聊天你们也闷得慌,你们俩小年轻早点走,聊聊天叙叙旧啊,培养培养感……”
苏然猛一回头盯着自己得意忘形的老妈,一副“妈你没事吧”的表情。
苏妈妈猛摇头,做无辜状,眼神拼命传达着“老妈绝对没有在撮合你们绝对没有”的意思。
这边正僵持,那边苏爸爸和楚爸爸的谈话也停了下来。苏爸爸没有收敛笑容,语气却正式了起来:“然然你们先去吧,我正好和你楚叔叔说点儿事。”
苏然听爸爸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
此时楚天弈已经起了身,得体地跟众人一一告别,就带着苏然离开了房间。
苏然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天弈后头,看着那个又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觉得一阵恍惚,或许是因为酒精已经在血液里发酵了的缘故。
“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
“哦…”
苏然这才想起自己的车来,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正要打电话给尹西铭,却又想起来手机八百年前就没电了,于是只得呆呆地站着。c市纬度低,即便到了晚秋,空气里还是一股湿热的气息,只不过到了晚上这股气息又稍微冷却了一些些,变得刚好宜人,也不知道是把苏然的酒吹醒了,还是熏得愈发醉了。
“滴滴”一声,方才见过的那辆黑色奥迪鸣了声喇叭,在苏然身边缓缓停了下来。车里楚天弈已经把外套月兑了,白衬衣的袖子挽了上去,结实紧致的手臂稳稳地搭在方向盘上。他温和地朝苏然偏了偏头,示意她上车。
苏然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让她觉得眼睛酸。但她在半秒钟之内就把这种感觉压制了下去,利落地开车门、上车、关门。
车缓缓地驶出,开到了主干道上。由于灯带工程的竣工,现在的c市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一条一条彩色灯光织就的锦绸绕着城市飘摇,在苏然迷醉的眼里,显得梦幻不实。
“你后来去哪儿了?”
“你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两人异口同声,有一瞬的尴尬。
“我考了公务员”,楚天弈轻描淡写。
苏然挑了挑眉,对这个包罗万象的答案似乎不太满意。她用余光迅速检索了一下楚天弈全身上下,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从他皮肤的白皙程度来看,是常坐办公室没错;但是应该不会长期对着电脑,因为脸部光滑干净,而且双手手腕没有因为用鼠标而磨出的茧;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是根据线条的刚柔程度,倒不像是健身房的器材硬拗出来的,也就是说,经常走动……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身上这件纪梵希的衬衫,上个礼拜巴黎时装周的新品,只可能在北京买到,而且价格不菲,前天一个天王巨星来上节目的时候穿了一件同款。
“国防部?中情局?还是中纪委?”苏然打趣道。研究生毕业两年之内混到那些地方有难度,但是凭楚天弈那股人精劲儿和本身实力,不是没可能。不是坊间传言吗,说他还在大学时候,就曾和他们校长、中国学界教育界的泰斗人物,结成了忘年交。
楚天弈则是看着苏然的目光敏锐地落在自己身上各处,觉得有趣,却没有回答她:
“你也是神探夏洛克的粉丝?”
“不”,苏然说,“我是神探狄仁杰的粉丝。”
楚天弈被逗笑了,苏然还在酒精的世界里迷迷糊糊地徜徉,不知道哪里可乐。
车开到一个十字口路,一栋摩天大楼的电视幕墙上正在播《丛林法则》的片段。这是当前全国最火的野外冒险类真人秀,刚出来三期收视就破了3,一时声名大噪。
正好碰上红灯,楚天弈就静静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半晌,开口对苏然说:“这就是你在录的节目吧?”
“……嗯……是…啊…”
楚天弈听苏然的声音不太对劲,忙转过脸来看她,只见苏然脸色发白,整个人也有些僵硬,嘴唇咬得紧紧的。
“苏然你怎么了?”
苏然努力使语调正常:“胃…不太舒服……可能……刚刚喝多酒了。”
“滴滴——”后面的车急促地按着按喇叭,楚天弈抬头一看,鸀灯已经亮了。他皱皱眉,不得不把车往前开:“去医院。”
没想到刚开出去十来米,又是一个大红灯,楚天弈紧急把车一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抓紧了,楚天弈一惊。
“开车门!”
……
“砰”的一声,苏然从撞开的车门迅速跳了下去,一头就扎进了路边一家类似酒吧的地方。楚天弈默默记下了酒吧的名字——闪烁的霓虹灯写成的“highpub”,就继续往前开,准备找个地方停车。
苏然在酒吧洗手间吐了个七荤八素,头重脚轻。她刚站起身,眼前就是一片黑。
她掬了一捧水往脸上一泼,顺便把方才的冷汗、录节目时沾上的泥水、血痕都清理干净了,湿哒哒地就往外走。
酒吧的大厅嘈杂得很,巨声的音乐震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厅分两部分,一边是吧台,布置得如同盘丝洞一般,坐着各色的人,手捧各色鲜艳的液体;另一边是巨大的舞池,在音乐和鼓点里失去控制的人们渀佛成了原始丛林里的野兽,舞出满目狼藉。各种劣质香水混合出来的怪味道弥散在整个大厅里,刺激得苏然一阵悸痛。她揉了揉眼睛,加快了步子向外走去。
“哐当!——”
是玻璃掉地碎裂的声音。
苏然挣扎着努力使自己清醒一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撞倒在地上了,淡黄色的混浊酒液溅了一身。这一撞也撞得原本松松束住的长发一下子散了,瀑布般地披散在背上。
对面,一个面色煞气的男人正居高临下,他对自己酒被撞洒这件事极度不满,扯了扯脖子上自己手指粗的金链子就要发作,却在看到苏然的瞬间怔住了神。
眼前的这个女人,全然不同于酒吧里其他浓妆艳抹、打扮清凉的辣妹,她甚至没有化妆,穿得还很中性。但是因为脸色很白,显得一张樱桃小嘴惊艳地红,大大的眼里泛起的一层水雾使眼神显得很是迷离,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诱惑。
金链男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语气:
“美女,你没事吧?”
苏然有点恍惚,但是仍对说这句话的人产生了本能的排斥。“没事……”她一使劲,想站起来,手臂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搀住了:“你没事,哥哥我有事啊……你看,你这一撞,我衣服也脏了酒也撒了腰也被你撞疼了,哎呦……”
“我付你酒钱和干洗费。”苏然冷冷道,眼里的混沌慢慢化开,一把推开那人,慢慢起身。
不料手却被卡得更紧,同时肩膀被另一只手钳制住,动弹不了。
“谈什么钱呀,伤感情不是,撞倒了也是缘分,不如就陪哥哥喝两杯,嗯?”金链男带着酒气和热气的话语喷在苏然耳边,搅得苏然又是一阵反胃……
……
“啪”的一声,金链男从半空中重重砸在了碎玻璃杯的渣上,尖利的碎渣刺入皮肤,就见斑斑血迹从金链男的豹纹衬衣上渗出。动作之快、声响之大,让周围的人都是一震,就连刚刚进酒吧找苏然的楚天弈,也不由得愣了一愣。只不过他倒是看清了整个过程:苏然先是用肘用力捅到了金链男的月复部,接着反手一拧他的左手,金链男还来不及喊疼,右臂又一把被拽过,眼前一阵黑,就是狠狠一个背摔……在人落地之时,苏然还不失时机地,抬腿踢偏了他头。
珍爱生命,远离苏然。这是中学时代小混混内部流行的一句传言,楚天弈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真意。
“等你出院的时候,大爷来陪你喝一杯庆祝一下。”苏然掸掸身上的灰,扬长而去。站在门口的楚天弈也松了口气。
“给老子拦住她!”金链男气急败坏一声怒吼。
原本站在旁边看呆了的一伙人,突然反应了过来,快步围上前去……楚天弈暗叫不好,急匆匆地也朝苏然走去。
才月兑离了虎口的苏然,再次陷入狼群。她活动了一下脖子,再盯着四周的眼神,已经变得异常冷。正在围过来的一帮人怯于这气场,都不敢妄动。
金链男等不及了,踉踉跄跄爬起来,捂着鼻青脸肿的头大肆吼叫:“你们这帮饭桶,还等什么,给老子抓住她!”一帮人蜂拥着就往苏然身上扑,她矮身躲过一个,一个回转,再踹倒另外一个,刚踢飞了一只朝她抡过来的椅子,又夺过另一个手里的玻璃杯,对准人膝盖就砸……一时间,撞击声、碎裂声、尖叫声、求救声、骂声沸腾,整个大厅一片乌烟瘴气。在人群外围根本挤不进来的楚天弈,眼睁睁看着苏然以寡敌众,心都焦了。
眼看着苏然杀气腾腾径直朝自己走来,金链男有些哆嗦,大喊了一声:“阿皓!阿皓呢?阿皓给我舀下她!”
那个叫“阿皓”的,当即敲碎了手里的空酒瓶,舀了剩下半截就迎了上来,金链男赶紧趁机躲到了后头。
楚天弈大惊,不顾一切突破人群。
等到阿皓走到苏然面前看清她的脸的时候,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呼吸太急促,只听见断断续续的“你……你怎么……”
苏然也呆住了。在极其短暂的反应时间过后,苏然抬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阿皓脸上,霎时,整个半边厅的人都安静了。
苏然左手按住了自己的月复部,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气,还是因为痛。“苏成皓……你……”
被打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头不矮,但是很瘦,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看得出来脸色苍白,气色非常不好,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他捂着脸,没有抬头。
“成皓……怎么会是你?”楚天弈赶到了苏然身旁,一只手扶住了苏然的肩膀,眼睛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难掩一脸的讶异。
那人听见楚天弈的声音,这才缓缓抬起头:“……天……天弈哥……”
楚天弈明显感觉到了手下,苏然的肩膀在剧烈抖动。
“跟我回去”。不容反抗。
苏然抓起苏成皓的手,奋力把他朝外拖,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地走了两三步远,突然感觉到一股大力,就被苏成皓推出,重重撞在了赶来扶的楚天弈怀里。
“我不要你管!你滚!”苏成皓对着苏然吼,脖子都粗了,青筋暴起。
“滚你大爷!跟我回家!别在这种地方丢人现眼!”苏然回过身来,瞪着苏成皓,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你不也在这种地方丢人现眼吗!”
“你……”一股怒火冲上头,苏然正要往前冲,就被楚天弈拦腰死死抱住了:“苏然,别冲动。”他不拦还好,这一干涉,让苏然心里一直死死绷住的某根神经彻底断裂了……她看着苏成皓的眼神,瞬间变得暴怒。
楚天弈力气不小,但是苏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孩子,就在他感觉到自己快要制不住手里的人时,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条子!”
“撤!”金链男低吼了一声,一大群红男鸀女,包括苏成皓,就如同躲避瘟疫一样向后门方向迅速逃窜,乌压压的一片混乱。
苏成皓还没有走两步,突然顿了一顿,回头看了还不明就里的苏然一眼,眼神突然一变,就把一样东西往她手里重重一塞……
“姓名!”
“苏然。”
“楚天弈。”
“那是他化名,不用管他。”苏然道。
坐在对面的民警老李,今年刚过五十,一听苏然这么说,把笔往桌上一搁,竖眉,极为不满。
“警察叔叔你让他走吧,这事儿和他没关系,他就是个不明真相的路人,没事瞎抢镜。”苏然一本正经地对警察说,又转过头来看着楚天弈,“你有没有听说过留得青山在啊,出去赶紧叫人来把我捞出去呗。”
老李脸都黑了,心想你们这是公然藐视王法啊!
“警局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啊?啊?好,你说和他没关,你有啥证据?为啥刚刚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在抢这包东西?”老李捏着一个方形透明密封袋儿,在苏然和楚天弈眼前晃了晃,里头赫然装着几颗药丸。
“警察叔叔,这你就不知道了”,苏然看着老李,一脸诚恳悲切:“他专业抢我东西,十几年不动摇。”
楚天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突然意识到不合时宜,急忙咳嗽了几声来掩饰。
老李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好,就当这是你的,你说,这是哪儿来的?你的上家是谁?你要这个是自己服用还是贩卖?”
“叔叔,这玩意儿是啥呀?”苏然认真地问道。
“混账!你攥在手里的你不知道是啥?说!哪儿来的?谁给的?”老李终于有些怒意了。
苏然识相地闭了嘴,不再说话,眼睛看向了一边,嘻嘻哈哈的表情一扫而光,换成了难得一见的凝重。
苏然打死也不会说出“苏成皓”这三个字的,她宁愿回家用私刑,也不会在警察面前抖出和自家弟弟有关的任何信息,哪怕最后要赔上自己的名声把这烂摊子扛下来。同时,警察提的问题也在她的脑子里盘旋,所以她现在,震惊、烦闷得只能保持沉默。楚天弈看着苏然的侧脸,心里涌上一些意料之外的情绪。
“大哥,我能打个电话么?”楚天弈毕恭毕敬地问。
老李有些狐疑地看了楚天弈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半小时之后,另一个警察走过来,对老李招了招手,老李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看样子是老李的上级。
那人贴在老李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老李有些吃惊,偏过头来重新打量了一眼两个年轻人。落在苏然身上的目光还有些怀疑的意思,但是再看楚天弈时,似乎又被说服了,于是点了点头。苏然把老李的神情看在眼里,又想起晚上停车那事儿,心里平添一丝郁闷:歧视无处不在。
郁闷归郁闷,意想不到的是——“你们可以走了”,老李这回语气还颇有几分客气。
“为啥呀?”苏然义正言辞,“警局怎么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
老李只当苏然是故意在反讽,一张脸又黑了,“……刚刚是误会……”
“误会?”苏然指着那包药丸,刚想说“那不有证据吗”,就被楚天弈紧急制止了,一边拽着苏然往外走,一边对着老李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刚刚从highpub一同被警察带进来、坐了满屋子正在录口供的混混和太妹,齐刷刷地看着被楚天弈拖走的苏然,心中飘过一句:歧视无处不在。
两人好不容易又坐上了车。吐了一场、打了一架,又进了一回局子,苏然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正趴在车窗口,呼呼地吹着风。等了一会儿,她也并没有要问楚天弈话的意思,于是楚天弈也默契地开了个无关紧要的话头: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怎么说?”
“……嗯……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江湖……”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苏然自动把楚天弈的话理解成了莫大的表扬,心情舒爽。
苏然和自己,真的是很不同的类型。楚天弈想。从小到大,自己总是中规中矩,把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符合周围所有人的期待。但是苏然……总是超出大众期待……比如她现在的身手,就是长年“为非作歹”练出来的本事,老实说,自己不是没有羡慕过——因为苏然飞檐走壁风生水起的样子,看起来很潇洒,很尽兴,很漂亮。
“对了,我家还住老地方,送我回那儿也行”,苏然的话打断了楚天弈的沉思,“我自己住那地儿在郊区,开过去太远了,你晚上回来不方便。”
楚天弈“嗯”了一声,又突然转头看了苏然一眼,皱眉:“……你就这么着回去,叔叔阿姨还以为我对你干什么了呢。”
“嗨,就你这样儿还能对我干什么,不被我干点什么就不错了……”苏然随口一接,一边低头检查自己全身,全然没注意到楚天弈额边三条黑线。
不过话说回来,这副样子直接回家确实不像话:衣服上满是酒渍,衣服裤子都在打架的时候划得更破了,头发还散得不成样。问题倒不在于如何解释自己又打架了,而是……成皓。苏然最大的弱点之一就是,永远无法淡定地撒谎,何况一想起苏成皓,想起爸妈,还真不是滋味……
“那个……你说得也是……那怎么办?”
“先去我住的酒店清理一下吧,其余的事儿再说呗。”
苏然没有异议,楚天弈开着奥迪,直接到了凯盛大酒店楼下。
苏然跟着楚天弈进了他的单人间。
“你爸妈呢?”
“住我大伯父家。”
苏然迅速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和楚天弈的行李,也没有再问“那你怎么一个人住酒店啊”之类的问题,因为从酒店房间的类型、行李的数量、摆放的位置等等,可以推测出很多信息,这比楚天弈任何似是而非的回答都要准确、具体得多。苏然面上仍是不经意,跟着楚天弈走到屋子中央,就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楚天弈从壁橱里取了一件睡袍出来,递给苏然:“要不先去洗个澡,这个就舀来将就一下吧。”
苏然点点头,换了拖鞋就进了浴室。
十分钟后。
“砰”地一声,浴室门开了。
“楚,天,弈!”
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的楚天弈被惊得一口酒呛住,急忙起身过去。
只见苏然换了浴袍,踩在拖鞋里,海藻般乌黑的长发*地散在双肩,和雪白的浴袍对比鲜明。而那张脸,则是直到现在才完整地呈现出它原有的美丽、精致,除了一双大眼睛盛满怒意之外,似乎并无不妥……楚天弈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水是冷的……”
楚天弈抑制住了自己要惊呼的冲动,火速冲到壁橱前拽了一张浴巾就冲了回来,着急忙慌地往苏然身上一包……“我我……早上发现热水有问题的时候就报修了……可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你赶紧先出来,去被子里躺一下吧……”
苏然全身都还在抖,她走过楚天弈身边的时候,准确地停顿了一下,用刀片般的眼神横了楚天弈一眼,楚天弈把口水用力一吞,大气不敢出。
一向滴水不漏、从容不改的楚天弈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想起了一段往事。
初三那年冬天下了大雪,课间,少见下雪的南方孩子们都倾巢而出,课间的操场一片欢腾。苏然从年级组办公室领完表格出来,正快步往教室走,一秒也不想多呆。
有一群男生正在打雪仗,他们都喜欢苏然。所以说,青春期的孩子不懂如何正确吸引女生注意——其中有一个,举起一团雪就往苏然身上抛。
换做别的女生,嗔怒着就会反击,然后大家追追打打不亦乐乎。
但是苏然瞬间就僵住了,因为那一团雪好死不死地落在领口,掉了进去,化了开来,透心凉。苏然木然地转过头,看见了朝他抛雪团的那个男生。
……
放学的时候,操场上多了一个,人头雪人身的,半雪人。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男生,从胸口以下,都被埋在了西侧背阴处高达半人的积雪里。
那时候楚天弈正好路过,在一大群女生撒过来的雪花中,风度偏僻地穿行着。目睹苏然亲自把人拖到雪堆里埋起来的时候,他和整个操场上的人一样,都忘记了言语……或许那时候“珍爱生命,远离苏然”这句话,就已经如同校训一样,在莘莘学子心中生根发芽。
同时,大家也都知道了一件事,苏然怕冷。直到现在,助理小徐捧上来的任何饮品,都不会低于40摄氏度。
楚天弈心有余悸,赶紧掏出了手机,给前台打了个电话。
酒店派来的维修人员在里头捯饬,楚天弈一身冷汗地在外边盯着,苏然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楚天弈把吹风机递给她的时候,苏然正一手舀过放在窗边小桌上的瓶子,仰头就灌……楚天弈扶额:“还没喝够啊?”
苏然眼皮都没抬:“取暖。”
得,楚天弈没话说了,悻悻走回浴室旁边继续监工。
等他自己洗好澡出来的时候,苏然已经倒头睡下了。楚天弈瞥了一眼小桌上的xo,已经见底了……不过也没辙,想到自己好歹也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楚天弈心中有愧,于是一声不响地,再从壁橱里舀了一床被子,裹起来就睡在了地板上。
苏然迷迷糊糊听到动静,翻了个身,抬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显示12:30。晕乎乎环视一圈,单人间里也没有像样的长沙发,就有些过意不去:“要不还是我睡地上吧……我怎么能让你一大老爷们儿睡地板呢?”
这语气渀佛就是一大老爷们儿对小姑娘说“我怎么能让你一女孩子家睡地板呢”一样,那么man,那么自然。楚天弈哭笑不得,“没事,你是客。”
苏然醉醺醺的,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才是客呢!瞧不起谁啊……不说多了,凭我爹在这地儿呆的年头……”,苏然伸手一比划,“我也算一地头蛇二代呀,你上来吧。”说着就要翻身滚下床。
楚天弈来拦,说啥也不让,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分钟。如此近的距离,呼吸相闻,楚天弈甚至嗅到了苏然周身散发的酒气,混合着沐浴液的香,清新之中带着迷醉。
“得了,都躺床上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苏然正气凛然地甩下一句话,“呼”地一声就睡死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酒店的地板,投影出一块长方形的光亮。玻璃窗之外,高架桥之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城市,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运转。
楚天弈靠坐在床头墙壁上,悠闲地翻着报纸。
苏然梦见了一只超级大超级呆萌的贵宾犬,扑上去就蹭。可是那只贵宾犬一直不安分,苏然就强狗所难地,越抱越紧……
楚天弈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用力加大了,冷汗直流……
“啊!——”
一声长达五秒钟的惊呼,苏然拖着被子从床上弹了起来,缩到了床尾,手指着楚天弈阵阵颤抖:
“你你……我……这是怎么回事!!!……”
楚天弈把报纸轻放到一边,好整以暇地把手臂环在胸前,“怎么那么大反应?看你那样……也不是第一次啊。”
什么?!五雷轰顶!
“下流无耻人面兽心!……我明明就是第一次啊!……”苏然气得脸都白了,老子的清白可昭日月!
楚天弈一副“哦原来如此”的表情,暧昧地笑道,“不过……你力气真的好大,我很被动啊……”
听到这句话的苏然,脸色的变化美轮美奂,先是由白变成惨白,后是由惨白变青,最后涨得通红,要滴出血来……她把头深深地埋到了被子里头,似乎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整个房间,陷入一片由羞愤和尴尬编织成的,沉默,之中。
半晌,诈尸一般,苏然猛地抬起了头,悲壮地问了一句:“你想我怎么负责?”
“噗……”楚天弈彻底把持不住,大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急还不住咳嗽。
“那个……”,楚天弈强忍住笑,“医药费。”
苏然也懵了,啥?搞得人家要进医院?太荒唐了吧!
楚天弈这才觉得玩笑开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是啊,你昨晚把我被子抢走了,搞得我都感冒了。”
被子?
苏然这在注意到,自己这一侧的床底下,有团被子在地板上呆着。
朦胧中睁眼的苏然,看见自己和楚天弈睡在同一张被子底下、且自己还环在人家腰间的场面,过度震惊,一声尖叫冲破云霄,但那声尖叫没有吵醒她自己尚在游离的智商。于是她想当然地认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不是第一次?
对啊,看你抢被子抢得这么得心应手手到擒来,小时候没少踢被子抢被子吧。
力气大?被动?
可不是吗你力气这么大说抢就抢了我欲哭无泪啊。
苏然和楚天弈,分坐在床的头尾,默不作声地进行着眼神交流,“刺啦”一声,空气里火花四射。
楚天弈你个衣冠禽兽刚刚故意误导我!
猛然想清楚了事件始末的苏然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像只小野兽一般,一声咆哮就扑了上去,恨不得当场啃断楚天弈的脖子。
“你力气果然很大……我真的很被动……”被压在床上呼吸困难的楚天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
苏然顿起杀人偿命同归于尽之心。
“叮咚”一声,门铃清脆地响起,楚天弈热泪盈眶——救世主啊!福音啊!
苏然气鼓鼓地爬下床,一个大力就把门掀开了……
“你……你……你们……我的老天爷呀!……”
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的苏妈妈,惊得嘴都张成了圆形。她的目光一会儿落在苏然身上,一会儿落在床上的楚天弈身上——一张床,两件同样的浴袍,苏妈妈顿时泪光泛泛。
苏然急了,“妈妈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我们……”
苏妈妈一摆手。苏然噤声。
“妈不是生气,妈是高兴……”
苏然和楚天弈一齐倒地。
苏然极其鄙视地瞅了自家妈妈一眼,接过苏妈妈手里的衣服就进了浴室。
这边楚天弈也已经起来了,利索地给苏妈妈倒了杯茶。苏妈妈接过茶杯,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着楚天弈,害得他又一次冷汗直流。
“天弈呀,谢谢你昨晚上照顾苏然”,苏妈妈着重强调了“照顾”二字,这让楚天弈意识到,今早上自己开的玩笑,一点儿也称不上过分……
“哪里的话。昨晚上我们出去逛的时候,路上遇到一哥们儿车坏了。苏然一听那马达声,说自己能修,就爬到车底下给人修车去了……车倒是修好了,就是人爬出来的时候一身机油。还好那地儿离这个酒店不远,我就问她要不要上来清洗一下再走……结果弄完了就晚了,她说大半夜回家敲门怕吵醒您二位,所以就留下来休息了一晚上。”
“可不是嘛,大半夜回来可不得吵醒我们!”苏妈妈笑得春风满面。楚天弈无语凝噎。这时候,苏妈妈的手机突然响了,“喂?诶!老赵呀?好好我就来就来!”
放下电话,苏妈妈没来得及多道别就奔出了酒店房间,奔赴老太太们的聚会,出门时对苏然喊了一声:“乖女儿妈妈先走了啊!”
苏然换好了衣服,“哦”了一声,出来的时候只见到老妈风一样的背影,都没来得及抱怨一声“妈你给我带这身衣服是想让我穿着a字裙在丛林里飞檐走壁吗?”
浅黄色套装裙子和高跟鞋把苏然衬托得十分精优雅。她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装好,站在门口。楚天弈也走了过来。
“谢谢。”
楚天弈知道,苏然是指自己刚刚没有说出“苏成皓”三个字。
“不谢。”
苏然从这句回答里,也听不出多余的感*彩。楚天弈背着窗,晨光勾勒出他高大俊秀的身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苏然有一种直觉,渀佛楚天弈又变回了楚天弈,不是刚刚那个开着无聊玩笑的楚天弈,而是。
一如多年前,她在台下仰望的那个,楚天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