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弈的手死死扣在阳台花瓶式围栏的底端,因为重力太大,整个手都有些发颤。他面对着阳台,悬在半空中,身体紧绷,把呼吸声调节到最弱,一动不动地听着上方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得楚天弈心头也一下下收缩。他抬眼望向栏杆缝隙,正好看见一双穿着拖鞋的脚,离自己抓手的位置仅有两寸。
那脚步停了一下,又缓缓地抬起,眼看就要在自己的左手指尖落下!——楚天弈眼眸一沉,猛提了一口气,把所有力气都灌注到右手,做好了随时松开左手的准备……
“喵”的一声,大概是一只猫闪过——那将落未落的脚步突然转了个向,往斜后方撤了一步。
楚天弈神经一震,额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流进眼角,刺得人有些微微发疼。
这一下虚惊确实有些耗力气,楚天弈明显感觉到自己手心微湿,在琉璃质的栏杆上打了个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必须马上离开!关键就在于他现在是背对着下方,无法看清下面的地形,如果要转过身去,还是要松一只手。
楚天弈眼光骤然一凛,电光石火之间就撤了一只手臂,另一只顺势灵活地挪了半圈,手腕勾在柱形的栏杆上,整个人转了个身,朝外悬空:此处离地四米左右,正下方是水泥台阶;斜向左两米的地方有一从修建齐整的灌木——就是那里!
一阵风悠悠扫过,带干了楚天弈一身汗,凉飕飕的。他最后暗暗呼吸了一次,就等那个脚步离开——
突然!楚天弈只觉得上方光线一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决然把身体一个打横,双脚一抵,整个人就呈弓形贴在了阳台正下方的房顶上……所幸阳台下面往内有一个不小的空间,这才容得下他如燕子筑的巢般掩藏了身形,只是右手小臂硌着阳台要支撑全身,就必须用全力,以至于砖石制的阳台边缘,生生在他的手上勒出了两道痕迹。
居高临下的那一个,俯身扫视了一遍,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踪迹。除了方才那声猫叫,甚至没有听见一丝可疑的声音。他停了一停,狐疑地扫视了一眼堆积在阳台上的杂物,不知道刚刚看到的那个影子,是不是杂物在路灯照射之下变形,以至于让人产生了错觉。毕竟外面风凉,自己酒又没醒,站久了不免偏头痛。踟蹰了一阵,那阵脚步终于是远去了。
——事不宜迟!
楚天弈瞳孔一收,本想全力蓄势,无奈这个礀势之下发力困难,而且右臂已经有些酸。他紧急调整好了方向,所剩的气力就只够让自己做一个平抛运动——
半空中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划过,落在了灌木丛边,压垮了几颗枝桠,发出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楼上的卧室里,俞老二身下动作一住,侧耳听外面的响动。
刘紫薇心里一惊,一咬牙,再次环住俞老二的腰。
“滚开。”
俞老二脸色一黑,速速套上裤子,翻身从床下掏出一把钢刀,刀刃反光,晃得刘紫薇花容失色。眼看着俞老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刘紫薇手心猛地一凉,都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往外跑。跑出门外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一个回身,拍灭了卧室灯。
楚天弈顺着惯性作用,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在灌木的缓冲之下,其他地方倒没有太严重的痛感,只是刚刚落下时,被杂木刺到右肩的伤口,疼得他不由得低哼了一声。他抹了一把汗,一抬头就发现卧室的灯灭了。
——没时间了。心一横,楚天弈脚下带风地顺着墙根从院子的东侧迅速绕到了前庭,贴着别墅斜前方的高大罗马柱停了下来。背后是一楼大门,前方是一个游泳池和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向外延伸,直通院门。楚天弈稍稍往前探了一,定睛注视大门处,得到了一好一坏两个讯息:
好在门没锁。
坏在门口站了两个黑衣保镖,正背对着自己。
楼上的人已经离开卧室。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十秒钟,身后的大门就会被打开,目前的站位和地形,都表明自己的后背已经卖给了人家,退路就是死路。
而眼前。
楚天弈大脑开始飞速运转,门口两人之间的距离、柱子离门口的直线距离、自己的臂展等等,瞬间幻化成一串数字在他脑海里翻飞……楚天弈深吸了口气,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眼光一冷,就如鬼魅般一下窜出老远。
直到楚天弈离门口的两人只有三步之遥时,两人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一个在低头看手机,另一个掏出了一根烟,正准备打火点着。
一招之内,必须同时解决两个人。黑暗之中,楚天弈悄无声音地站着,脸上渐渐漫上一股凌厉,从而整个手臂都绷?p>
似鹄础?p>
点烟的那一个刚把打火机点着,火苗就被身后传来的一阵风带灭了——不对!——
那人突然意识到有情况,刚要回过身去,一阵刺眼的白光忽然亮起,“咔嚓“连着几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妈的!”看手机那一个匆忙抬手挡住眼睛,透过手指缝,看见前面不远处停了一辆路虎。车窗被摇了下来,里面一个单反镜头正对着自己这边。
两人一看有情况,不由分说就冲上了前去,此时从前庭传来大门被撞开的声音,提着刀的俞老二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披头散发的刘紫薇。
苏然倒是并不急着收相机,亲眼看着楚天弈矮身窜出门外,才不慌不忙地把车窗一摇,又是一脚油门,轰隆隆地扬长而去了。
“别追了!”俞老二一脸不悦,趿拉着拖鞋就朝门口走来。“怎么回事!”
两个手下一看见俞老二手里舀了刀,都有些胆寒,战战兢兢回道:“有狗仔偷拍……”
俞老二闻言,“哼”了一声,刀背往门柱上一撩:“真的是狗仔么?”他问的是手下,却又转过身去,看着脸色苍白的刘紫薇,以至于这句话显得语意不明。
刘紫薇的一张脸上只剩残妆,唯独一张嘴唇被咬得鲜红欲滴。
“饭桶,回去接着守吧。”俞老二懒洋洋一收刀,招呼了一声手下,就抬脚往回走。
“等等。”
俞老二一停,“你又怎么了”
刘紫薇吸了吸鼻子,抬头开口道:“晚上我回来的时候,遇上了绑架……”
俞老二脸色一沉,站在原定扭了扭脖子,后颈上那段龙纹刺青也因而扭曲狰狞。
“妈的……”俞老二的仇家开张单子可以写好几米长,他心里闪过几个怀疑对象,但因为吃不准是谁而更加烦躁,踹了一脚门就拖着刘紫薇朝楼上走去。
昏暗的路灯光拉长了楚天弈的身影,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眉头紧锁地行路。原本洁白的衬衫,此时已经浸润了血渍、泥印和汗液,还沾了些碎木叶。
他走得不快,像是有意在等着谁,但是心里又有一丝微弱的怯意,不确定自己敢不敢面对要等来的这个人。
五分钟之后,一辆高大的路虎在楚天弈身旁一个急刹车,带起一阵风,掀起了他被汗水濡湿的刘海。
“哟!楚天弈!好巧啊你怎么在这儿大晚上的,出来夜观星象啊?”
楚天弈生硬地咳了两声,也没抬头。
苏然对楚天弈如此尴尬窘迫的样子喜闻乐见,一时兴起,索性把车窗全部摇了下来,趴在窗口抬头望天:“哇塞!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吉兆!大吉兆!”
楚天弈闻言,也半信半疑地仰起了脸……
……一片漆黑,哪里有半颗星星……
他斜眼瞟了苏然一眼,知道她是打趣自己。不过今天情况比较复杂,楚天弈自知理亏,非常识时务地不多接话,只是径直绕过车前,走到了另一边,自行开了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苏然倒是不太介意,还饶有兴致地开了收音机,发动引擎就驶出了明阳路。
幸好苏然开了收音机,车里还能有点儿声音,气氛不至于太难堪。
楚天弈深知自己无论怎么开口都不对,于是无条件地保持沉默。以免给苏然制造任何开火的机会。
苏然有气没处撒,心下有些不爽,踹油门的力道平白大了几分——路虎在平坦的外环线上甩出了几个漂亮的漂移,晃得楚天弈胃里一阵不适……苏然这才稍稍平衡了一些,笑容可掬地看着楚天弈,那表情就是在说:要么忍着,要么——忍着。
楚天弈叹了一口气,抓紧了安全带:忍着。
正在楚天弈晕头转向七荤八素的时候,苏然摆在驾驶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苏然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岑心”。
楚天弈非常自觉地帮苏然按下“接听”,还贴心地开了功放,把手机放在离苏然比较近的地方。
“小然然,你在哪儿呀?刚刚突然挂我电话吓我一跳!在干啥呢?”
苏然张了张嘴,准备回答,这边楚天弈心也一提,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我刚刚……看戏去了。”
楚天弈悻悻然,把头扭到一边。苏然用余光瞟到这个小动作,顿时心情大好。
“看戏?什么戏?”
“哎哟喂可好看了!爱情偶像悬疑惊险动作片!”
岑心果断取其头尾,准确地抓住了重点:“爱情动作片!小然然!你!……你去看那个都不叫上我!”
苏然扶额……楚天弈后悔自己手贱开了功放……
“那片叫啥名啊,我也想瞧一眼。”
苏然挑起嘴角,字正腔圆:“《新罗密欧与朱丽叶》。”
“咦……新?那这新的是啥剧情啊?”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苏然一打方向盘,精神头都上来了:“讲的是罗密欧在宴会上遇到了朱丽叶,一见倾心,于是半夜闯进了朱丽叶家的花园。正在两人缠绵悱恻要共度良宵之际!哎呀我靠,朱丽叶的未婚夫帕丽斯伯爵回来了!罗密欧急忙翻过阳台下来,准备从大门逃出,不料伯爵的两个侍卫把守在大门口……与此同时,回到家的伯爵发现了蛛丝马迹,立马追了出来……前有狼后有虎,情况那是相当危急啊!”
那头岑心的兴趣完全被勾了起来:“嘿,果然和原版不一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密欧的好朋友、无比智慧无比英勇的班伏里奥出现了!他四两拨千斤,机智地引开了侍卫的注意力,给了罗密欧一个完美的时间差,帮助罗密欧顺利逃走!……鼓掌!”
岑心好配合,在电话那头拍起了手,苏然哈哈一笑,非常满意。
“原来这里班伏里奥才是主角啊?”
这……苏然想了想,随即非常大方地“嗯”了一声:“不然怎么叫‘新’呢,是吧哈哈哈……”
“那他最后和罗密欧在一起了吗?”
苏然手一抖,差点撞上电线杆,来带着楚天弈也被晃得够呛,两人同时对岑心的趣味表示了无奈。
见苏然不答话,岑心又换了个问题:“对了,这是哪个导演的作品啊?”
哪个导演?导演嘛……苏然眼珠一转,看了楚天弈一眼,笑得那叫一个不怀好意:“楚天弈。”
“哟!”岑心一声惊呼,还当真了:“太了不起了!我看他那个微电影也拍得不错啊!十项全能啊!”
“哈哈哈可不是吗,那哥们儿老有才了!……”
……
楚天弈坐在旁边听着苏然岑心一人一句,脸上渐渐窘得都没表情了,一口长一口短地悄悄叹气,感慨流年不利。
主人聊得欢快,坐骑也是一路高歌猛进,短短二十几分钟就开到了五环上,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进了一个小区。
苏然干净利落地停车、熄火、开车门。楚天弈一愣——
这是哪儿?
方才这一路上为了自保,楚天弈都不敢问苏然往哪儿开,而且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和岑心的对话上,也没仔细看路。
“谢谢楚少爷一路相随,我到了,你自便吧。”
苏然看都没看楚天弈一眼,自顾自地翻身下去了。
楚天弈一脸无措地跟着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这是……”
“这是我家呀。”苏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公寓:“呐,就那一层,是我诚实劳动按揭贷款买来的窝……唉别这么不屑地看着我,没办法嘛,我们区区小导演,不像人家堂堂大明星,买不起别墅,只能住在这种地方……”苏然说着还悲愤地叹气摆手:“没事儿,你也别嫌弃,我也没打算请你光临寒舍,后会有期!”
天地良心,楚天弈这一脸无辜无知,哪里看得出“不屑”和“嫌弃”……不过这不重要,苏然不在乎睁眼说瞎话,只要说得痛快。
楚天弈又叹了口气:“我刚刚以为你会……”
“你不会以为我会送你回酒店吧?话说回来,你住那家酒店的房间电视真神奇,今天居然有我的节目……《丛林法则》每周三首播,重播是昨天。”
好吧,啥也别说了。楚天弈知道苏然的耐心已经用完了。此刻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基本上就是最后的台风预警——随便一招惹,立刻就是一场风暴……解释?等她冷静?男人永远做不好这一道选择题,但是他们通常会高举着后者的旗帜,明智地避开风头。
楚天弈低下了头,“嗯,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走了。孤孤单单的身影,往大马路的方向去。此时是深夜,很难在这一片打到回市里的出租车。
“楚!天!弈!——”
楚天弈远远地听见苏然一声喊,浑身一颤,迈开的脚步也僵在了原地。
苏然的脸通红,尾音也有些发颤。心里有股强烈的气流在冲撞,她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她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在撒谎以及谎言被拆穿之后,居然可以如此平静,甚至连解释都懒得给一个!难道自己怎么想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么!
良久,他回转身来,远远地望向了她。她也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边,眼睛都不眨一下。
僵持。
苏然已经突破了底线喊出了这一声,她再也没有理由做任何妥协和让步,她不会往前走。
楚天弈没想到苏然会误入这整件事,更没想到她目睹了自己的难堪,还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比起难以解释的一切,这份自尊上的打击让他难以接受——后退、保持距离,几乎成了一种为维护骄傲而做出的本能反应。
情路相逢,无情者胜。
就在这一分三十秒的对峙中,苏然剧烈起伏的情绪,终于在楚天弈空茫又遥远的目光里被渐渐冷却。她认输了。她想走上前去。
去把钱包还给他,然后。
结束这一场不长不短的闹剧。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苏然抬起头的一刹那,不小心泛起的泪花已经被收了回去,一片濛濛水雾中……
他居然,在朝自己走过来。
楚天弈走到苏然面前站定,沉吟了一小会儿才开口。
“苏然,今天……谢了。”
呵,苏然心里冷笑一声:“客气了。”除此之外呢?仅仅只是谢谢么?
“还有……”
苏然眼光一动。
“……对不起。”
多么包罗万象的三个字,在苏然心上平白搅动几分酸楚。
苏然转过身去,手无力地一挥:“不必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朝前走去。
手腕却被人一拉——
几乎不假思索,苏然反扣住背后那人的手腕一折,手肘往后一推,没等楚天弈发出声响,双手一举就是一个过肩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够了。”
受了伤的右肩到脊背没能幸免地再次从高空着地,这次还是水泥地。虽然苏然这一下力气用得不大,但是作为次生伤害,也够楚天弈疼的了。那道裂口触地的一瞬间受到了挤压,疼得楚天弈“嘶”的一声轻哼。
苏然心里颤了颤,已经抬起的脚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又落回了原地。她吸吸鼻子,最终还是半蹲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她觉得楚天弈的脸白得不太对劲,瞬间有些后悔……
“何苦呢……”
楚天弈却突然笑了:“苦什么?”
苏然哽了一下,像是琢磨了一阵要如何说,最后摇了摇头:“喜欢谁不好,偏偏惹上俞家的人……不过要是真心喜欢也无所谓了,大不了再救你两次。”说着就轻手去扒楚天弈的衣服,想瞧一眼他伤口:“做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我简直义薄云天啊……”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苏然都惊异于自己角色转换的能力。“做朋友”三个字轻松一带,好像今天的、之前的种种,就又顺畅地连接起来了,正好不会尴尬。
但是为什么心里涩涩的?
——做朋友?
楚天弈心里有什么东西往下一沉。那是一种一切归零、重回原点的声音。
原来……一心果不能二用。
那么,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