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花园甚大,花卉草木品类自然亦繁多,别的花种一时想不起,倒还有几分可能,若是腰身最粗的那棵老桃树,乔庭然自然记忆犹新,决不会忘记,只因这棵桃树年岁已很久,久到与乔家大哥乔初然同龄,至今已快三十年。
突听妹妹提起,这棵年龄比自己还大的桃树,乔庭然不由疑惑了语气:“怎么啦?”
乔嫣然目光悠悠的望着乔庭然,语气既温柔又软和,轻声追忆往事,道:“今年的春天,有一次,我陪爹在花园里散步,见到那棵老桃树,春色绽颜,花满枝头,十分好看,当时有几朵桃花落下树来,恰好飘在爹爹肩头,爹爹拈着那朵落花,看的有些走了神,就给我讲了件你小时候的事……”
眨了眨眼,澄澈的眼眸水光溶溶脉脉,笑语道:“爹说你背诗念词最为古怪,你六岁那年,为了验证那句“疏柳映水绕,落花回风舞”,是何样景致,便跟个小猴子似,爬上了那棵桃树,就站在那枝桠之间,使劲摇荡着树干……你是把一朵朵桃花,摇的漫天飘舞,唯美坠地,可也差点把爹的心,摇飞到天上去啦……”
那些未曾忘却的儿时回忆,春来万物复苏般浮入脑海,水涨潮涌似漫过心田,乔庭然神色略显复杂,半晌,撇了撇嘴角,从喉间冷冷哼了一声,骄傲的扬起下巴颌儿,道:“还说呢,当时要不是他突然出声吼我,以哥哥我的灵巧身手,哪会狼狈的从树上摔到地上。”
乔嫣然抑制不住的翘起唇角,笑意干净而纯粹,在温暖的烛光下绽放开来,打趣着自家三哥,道:“那是,我三哥自小皮肉厚骨头硬,身手从来都利落敏捷,故就算失足坠树,也半点没摔伤着。”
乔庭然突然一脸别扭,叽里咕噜的一阵嘀咕,道:“什么没摔伤,我当时是先着地,疼到极点的感觉是麻木,你自小乖静,从没磕着碰着过,哪知道疼是什么滋味……咱爹刚开始倒还是一脸慌张,一检查我胳膊腿儿没事……”
咬牙不忿起来,理直气壮的怒道:“嚯,那脸登时翻的比书还快,狠狠照我,就补上了一大巴掌,他的手劲又大又重,差点没将我拍碎成一摊烂花瓣……”
乔嫣然忍不住噗哧一笑:“谁让你调皮爬树……”
乔庭然眼睛弯起,笑语嘻嘻的说道:“男孩子爬个树,有什么稀罕,实在大惊小怪,你以为大哥和二哥,他们没爬过树,没掏过鸟窝么,偏我一人最倒霉,每次都被逮个正着……”
乔嫣然拿手背掩了唇,轻落而笑,秀眉舒展浓睫飞翘间,再道:“三哥,有些事情,能退一步就退一步,跟自己的亲爹,你争什么意气?”
乔庭然一时寂静无声,忽而展开笑脸,顾左右而言其他的避重就轻,道:“好妹妹,其实我刚刚问的,被亲爹差点打死,是说骆承志,又不是我自己。”
乔嫣然愣了一愣,观骆承志行事态度,此人必不会是自家三哥这种让爹怒让娘愁的叛逆少年,不由说道:“他爹傻呀。”
乔庭然讥诮的笑着说:“可不是被蠢驴踢傻了脑袋,如今,骆承志成了当今皇上的肱骨良将,他那个傻爹,现在叫一个悔不当初啊,舌忝巴着老脸,想再认回这个儿子,呵,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这时,有人在外以手叩门,轻声道:“小姐,夜深了,您该歇息啦。”
乔庭然正说到关节处,突听到竹雨的声音,不由停下话端,揪起了眉梢,似笑非笑的望着乔嫣然,道:“竹雨这丫头的意思,是在催三哥走是不是?”
乔嫣然真为自己这娇弱的身体头疼,颇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御医有嘱咐,让我每日按时作息,竹雨只是尽责提醒而已。”
天大地大,亲妹妹的身体健康最大,乔庭然毫不迟疑的站起身来,笑辞而别道:“来日方长,三哥就先走啦,你好好歇息。”
乔嫣然冲乔庭然挥了挥手,微笑道:“三哥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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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嫣然端坐在铜镜前,铜镜擦得铮光清亮,照着人影纤毫毕现,竹云动作轻柔,取下嵌在髻中的那根如意海棠并蒂簪,血暖玉殷浓染色,灯光下,那两朵海棠花,红的诡艳剔透。
摘去束的金环,及腰的万缕青丝迤逦垂落,柔顺的铺洒在后背,闪着流波一般的光泽,竹云又拿了白玉梳,一下一下梳着乔嫣然的长,最后如数挽在头顶。
竹雨步伐轻盈的走进内室,屈膝福了福身,含笑道:“小姐,都准备妥当啦。”
听罢,乔嫣然站起身来,随之去了浴房,乔嫣然身子甚是畏寒,故虽尚未进入寒冬,乔嫣然所居的屋子,已然熏的温暖如春,沐浴的房间更是一片热雾蒸腾。
白色的水汽朦朦中,竹云解了乔嫣然腰间的柔软系带,一件一件替她褪去罩纱、外袍、绣襦、长裙、亵裤、肚兜,月兑尽衣物饰,竹雨搀扶乔嫣然踩了宽凳,踏入氤氲缭绕的水雾之中。
水温正宜,带着浓郁的香草味道,凝结在乔嫣然脸颊上的水滴,似粒粒明珠滚动,乔嫣然只露了脖颈以上部位,其余全部深藏在水中,竹云和竹雨挽起袖子,纷纷将手浸入在水中,轻揉缓捏,松活血脉筋骨。
泡足半个时辰,乔嫣然站起身来,踏出仍旧迷离的水雾,竹雨早已捧了厚实的毛毯在侧,将乔嫣然从脖子到脚踝,裹密的严严实实,床上的被褥早已暖好,水沉香已然散出幽淡的香味,乔嫣然换好含了暖意的寝衣,散开头钻入被下。
竹云仔细替她掖好被角,竹雨轻轻吹灭烛火,而后离去。
门窗紧闭,厚重的窗帘遮住月色的明辉,再透不进来,只有床头水晶瓶里,一颗颗堆起的宝石玉珠,出细碎的星星亮光。
那一年,乔嫣然五岁的生辰,在皇宫中度过。
夏末的夜景,繁星依旧璀璨绚丽,十二岁的盛怀泽,握着乔嫣然柔女敕微凉的小手,在韵贵妃的宫殿院落中,一起看天上闪闪光的星星,盛怀泽神色柔和,语调温软的问道:“嫣然,有没有想要的生辰礼物?”
另一手指了指漆盘碎星的夜空,盛怀泽笑眯眯的看着乔嫣然,头脑热的夸大口气,道:“哪怕是摘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表哥也会想法子送给你。”
乔嫣然粉妆玉砌的小脸,柔明的不逊白梅寒雪,一双眼光华流动,如清波荡漾,轻轻眨了眨眼睛,软糯的清甜之音细细响起,道:“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盛怀泽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刚才说出的话,再全部吞回肚里去。
乔嫣然生辰前一晚,盛怀泽亲自抱她回房间睡觉,进入寝殿后,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挑开纱帐,一颗连着一颗的宝石,吊缀满了整个床顶,似星星一般映入眼帘。
盛怀泽暖暖的声音问乔嫣然:“嫣然,喜不喜欢?”
乔嫣然的声音清软而脆甜,笑容格外灿烂,道:“喜欢,谢谢表哥。”
盛怀泽蹭蹭乔嫣然的小脸,乌黑的眼珠内满溢着疼爱,欣悦道:“嫣然真乖,不枉表哥绞尽脑汁,想了这好几天。”
八年之后,皇帝驾崩,其子盛怀泽继承皇位,韵贵妃乔氏被尊为太后,先帝过世,太后悲痛,常缠绵于病榻之上,已过十三岁的乔嫣然,被接至皇宫陪伴太后。
那一日,阳光温暖的午后,乔嫣然看太后服药睡去,自己去了康和宫的后殿,坐在新扎的秋千上,悠闲自得的晒太阳。
已入暖春,几树怒放的桃花,开的如火如荼,艳丽灼灼,乔嫣然正美美的瞧着春景,从五皇子跨越到一国之君的盛怀泽,悄悄的站到她身后,动手帮她推起秋千。
乔嫣然先扭脸,再起身,最后恭敬行礼问安:“嫣然参见皇上。”
不过两月时间,盛怀泽已颇具帝王威仪,明黄色龙袍亮的有些恍眼,盛怀泽温声免了乔嫣然礼节,转身走到秋千前方,在秋千椅子中坐下,含笑看着同坐身畔的乔嫣然,突然说道:“嫣然,你一辈子都陪着表哥,好不好?”
一辈子?
乔嫣然的表情顿时僵住,心头忽然浮上极不详的预感,那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口齿也不由结巴,问:“表哥的……意思是?”
盛怀泽目光如同往常一般的温和,更带了春水融融的暖意,柔声道:“等你再大些,朕会娶你入宫。”
预感成真的那一刻,不亚于晴空突然响起霹雳的震悸,乔嫣然心中毫无半丝欣喜,只有惊惧惴惴翻涌,努力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急道:“可我一直都当你是我哥哥……”
盛怀泽神色不变,只伸手模向乔嫣然柔软的头,暖声依旧道:“嫣然,朕不只是你的哥哥,也会是你以后的夫君。”
乔嫣然常在宫中居住,自幼见惯了后宫风云波涌,从未想过永远驻足这深似海的皇宫,忙又着重强调道:“表哥,我只当你是我亲哥哥,没有别的……”
盛怀泽笑着打断她,又道:“你还不明白么?小傻瓜……表哥很喜欢你,从今天开始,别再只当朕是你哥哥,还要当成未来的夫君一样喜欢。”
乔嫣然急躁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时月兑口而出道:“我不愿意……”
盛怀泽放在乔嫣然的上的手一顿,而后慢慢滑坠在她脸颊,暖音低而沉,渐有浓重的压迫之意,缓缓说道:“嫣然,不许你不喜欢朕,乖乖听表哥的话,别让表哥生气,也别让表哥伤心。”
见乔嫣然似冷的身子抖,默语片刻,又轻言缓调道:“本次春选,表哥不会立后,三年之后,你将是朕的皇后。”
乔嫣然不敢再驳,只垂眸咬唇不语,盛怀泽摩挲着她的柔女敕脸颊,软化了语调,道:“表哥会永远待你好,你别害怕朕。”
头顶藤架上的紫凌花,重重密叶翠绿凝新,还未开出一朵花,盛怀泽瞧着蔓藤的花枝,忆起紫凌花盛开时的场景,影影错错的一片紫花,映衬着碧色的枝叶,花舞叶动之际最是好看,不由低低呢喃道:“嫣然,你要快些长大……”
乔嫣然从未想过,当贵妃姑姑一朝成为太后姑姑,会引这样的意外转折,她本以为,盛怀泽对她一直格外的好,是因早夭亲妹妹的缘故,将她当成了当,原来,人生百态,世事真的无常。
那一天,乔嫣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命运已偏离到她再无法掌控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