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他们吵得太激烈,所以谁都没料到我会听见了这番对话,皆愕然的望着我。
萧泽天的脸沉了又沉,眼神凛冽如冰川,冷然的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不爱你,更不会嫁你,这回听明白了吧?”我讥笑着,步步逼近他,“你真的想娶我?不,你想娶的是沈家,是甄家,而不是我。”
他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包举宇内,俾睨四方,成为这天下之主。因爱而娶,在萧泽天身上是不存在的。而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人,成为那匍匐在小院一角,等候君临的可悲女人。
“你!”他气极,高高扬起了手。
“二哥!”玉奴很快就挡在了我身前。
萧泽天那凌厉的掌风回握成拳,终于,慢慢的放下来,他开始收敛他的怒气了。今日的他过于反常,即使遭人背叛,即使身陷囹圄,他似乎都没有这般失控过。是因玉奴的反抗?还是为我的挑衅?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修养,我的退让,我的逃避,今日全然不见了,心里一直压抑的那道气亟欲迸发出来,在萧泽天面前,我已忍让太久了。
玉奴拉拉我,用眼神示意我见好就收。
我却不管不顾,只是轻轻推开他,迎上萧泽天那盛怒的脸,“怎么?难道我说错了?错了也无妨。君子一诺千金,殿下是金口玉言,想必还记得答应过我要报恩的。那么,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从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
闻言,萧泽天额上青筋爆现,脸绷得紧紧的,恼羞成怒地大喊了一声,“沈昭!”
我扬起下颚傲视着他,他的眼在我跟玉奴身上来回看了看,“如你所愿!”狠狠一拂袖,扬长而去。
玉奴满眼担忧的望着萧泽天离去的方向,轻缓地说,“昭昭,你激怒二哥了……”他的脸上还有红红的印子,却根本没有在意。
我本来低落的心情在见了萧泽天后就更加的烦闷了,我叹了口气,放软了嗓音,“我有些累了,想先回房去。”
步子才迈开,却被玉奴猛地紧搂进怀里,他的嗓音里含着卑微的请求,温柔似水,“昭昭,你嫁给我吧……”
我垂下眸,看着他腰间挂着那个颜色已褪去的香囊,怔怔的问道,“玉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似乎什么都变了,可是他的情意,却始终如一。
“因为我爱你。”他平静的吐出这么一句简单却动人的低喃。
“即使我不爱你?”我抬起头来,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以女人对男人的眼光,认认真真的看他,清楚他说的不是戏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你不爱我,我依然想跟你在一起。你回邑宁的消息,是我故意透露给三姐,让她跟父皇说的,还有那些知道内情的文人,亦是我说的。因为我无意中知道父皇对你动了杀意。”他微微拉开我们的距离,对上我困惑愕然的双眼,“一旦你的身份被人知道,就已是骑虎难下。沈家的身份,对你,对朝廷来说,福祸未定。好在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存在,念及你是沧海遗孤,父皇不会再动手,可是他为了安心,是决计不会让你离开了。”
“而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我活在他的眼皮底下是不是?”我接着他未完的话。
穆帝既有杀我之心,那日在大殿之上竟然还能一脸和蔼的闲话家常,城府深沉之极,不愧为帝王。他为怕文人笔伐而不能置我于死地,转而便让我成为牵制他那些儿子的工具,那一声一声亲切的“小阿染”,不过是绵里藏针,渗了毒的蜜糖。
“所以说,我没得选择了?”我轻笑出声。
不嫁也得嫁,不然只有死路一条。为的敬为说的那个理由,萧世乾也不会放我离开,不管它是真是假。
“昭昭,我知道你不甘愿,可是活下去才有希望是不是?”他扳正我的脸,一本正经的许诺,“我,我答应你,我们成亲以后,只要你不点头,我,我便不碰你。等这些事都过去了以后,我就上奏去封地上任。到了那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了。到时你还不想和我在一起,那就离开吧……总比你现下硬碰硬要强得多。”
我眼前一亮,他的这个提议,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却苦了他自己。
“好,我嫁给你。”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十分平静地说。
“昭昭?你说的是真的?”他难以置信的追问道,“我不是做梦吧?”
我笑着颔首,还伸出手去掐了他的脸一下,“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一激动,忘形的抱起我来在屋里头不断地转圈。
“玉奴,我头好晕,快放我下来。”满眼都是星星。
他果真停了下来,却还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不放!不放!这辈子都不放手!不对!下下辈子也不放手!”
“傻瓜。”我白了他一眼。才说像个男人了,又笑得天真如孩童。
过了一会,我又迟疑道,“只是你二哥……”不知那个男人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放心,一切有我在。这两日父皇龙体欠安,等过一阵子我再去请旨,不会有问题的。”他笃定的答道。
“玉奴……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我再一次问他。
他依旧坚定的回我,“不会,永远不会。”
不知道谁说过,女人恋爱的对象跟结婚的对象往往不是同一个,只有嫁给爱你的,才能幸福。那么,玉奴会给我带来幸福吧?
我是真的累了。
萧泽天果真信守诺言,没有再来找我。
而穆帝萧世乾病倒了,由太子监国。
最近玉奴的笑容多了很多,好像时光又倒流回到了小时候,自在,开心。
他不清楚为什么我那天见了公主的簪子会哭,却又固执的以为只要找一支比它更好的簪子,那我就不会不快乐了。只是,一样东西是否可以替代,看的是心意,而不是价值。
当我的执念消逝了,它也不过是一支普通的木簪子,不再有任何意义。
一支明晃晃的金钗在我眼前扑闪扑闪的。
我抬起头睨了他一下,没好气的说,“晃眼,俗气。”
他委屈的扁扁嘴,随即又像变戏法似的换出了另一支翡翠玉簪,献宝似的,“这玉簪全京城只有一支!”
“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再拿出来。”我敲了敲他的额。
他垂下头,呐呐的说,“都不喜欢么?那我再给你找更好的……”
我好气又好笑,他最近买女人首饰上了瘾不成?隔三差五就来演这么一回卖货郎。
我微微笑着说,“玉奴,我不是嫌弃这些不够好,而是我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都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多了反而是累赘。
也不知他有没有把话给听进去,只见他盯着我的手问,“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又重新动起了针线,“这不是快入冬了?我想给朝曦做几件衣裳。”怎么说我也是看着他出生的,又是玉奴的孩子,总要上点心,何况他真的很合我眼缘,才见过一面已觉得很讨人喜欢。
“偏心,怎么就不见你给我做……”他老大不高兴了,眉头皱得紧紧的,竟然嫉妒自己的儿子。
“你的衣裳不是专门有人做的?”御用织染坊的手工肯定比我拙劣的针黹要好上百倍。
他马上嚷嚷,“那怎么能一样?你做的自然是最好的!”
我朝他笑笑,走到房里去把早就做好的衣服拿出来,递给他,“喏,给你,看看喜欢不?别说我偏心了。”
他捧着衣服,脸乐乐的,还放在身上比划着,“喜欢,怎么不喜欢!”
我咬断了线,看着做好的小夹袄,满意的点头微笑道,“明天你把朝曦带来吧,得试试合不合身,到了正月就不能动剪刀了,不合身得改。”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问,“昭昭,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我顾着收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盯着我的脸,喃喃道,“没事,我瞎问的。”
那时我也没有在意,他的眼神跟着黯了下来。
日子就这么平淡安静的一天又一天的过着。
现在朝曦也跟着玉奴也住在这里,本来冷清的别院忽然热闹了起来,多了几分生气。
这个孩子似乎天生就跟我很投缘,左一口昭姨,又一声昭姨,甜甜地声音叫得人的心都酥起来。
我喜欢朝曦,所以不由自主的对他好。
他一出生就没了娘,玉奴跟他也不亲,每次我让他抱抱孩子,好像叫他去刀山火海似的,没再冷着脸就不错了,这哪里像两父子啊。
冬天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
忽的“啵”一声,我正在廊下假寐时脸上被偷亲了一下。我没睁眼就喊着,“朝曦,又在胡闹了?”然后听见呵呵的笑意。
一把被人给搂住,意外的发现不是朝曦的小小身子,我蓦地睁开眼,竟是玉奴!这个家伙!
我横了他一眼,“你当自己是登徒子啊!”
他依旧笑意满满,“既能窃玉偷香,又有何不可?朝曦天天亲,我亲一回就不成了?”
“懒得跟你说。”转眼见到女乃妈拉着朝曦站在不远处,我的脸刷地红了又红,赶紧推开玉奴,向孩子招招手,“朝曦,快过来这里。”
得令的小朝曦立刻甩开了女乃娘的手,胖嘟嘟的身子急急的朝我跑来,一把扑在我怀里磨蹭着,嘴里喊着,“昭姨,昭姨。”孩子的爹被挤到了一边,不满的咕哝着。
真是可爱的孩子,长得很像玉奴。
“靖晏也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来了就进来啊!”这时听到玉奴喊着。
我抬眼望去,那孩子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睛黑亮如墨玉。
玉奴亲切的招手向他招手,他顿了顿,才迈步走过来。连走姿都优雅不凡,与他那即使落魄了依旧从容淡定的父亲如出一辙。
下人们把我做好的点心都呈上来。
“看看合不合口味,喜欢就多吃点。”我竟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半大孩子相处,只能尽量的客气。
他点点头,斯文的捻起面前的一块糕点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而那边小朝曦早就抓得满手都是点心沫儿,粉女敕女敕的脸成了花脸猫,我好气又好笑的用手绢替他擦,他还不安分,用那油腻腻的手往我脸上抹来。
玉奴本来也想帮我擦干净,哪知后来也加入捣蛋的阵型,似玩上瘾了,还往我身上使来。
我跺着脚,“真是个大小冤家!”两父子都笑了出来,大的事意味深长,小的是看着大人乐,他也乐。
我不经意间对上了前方的那双深邃的黑眸,小小的年纪,眼底的深沉已让人难以看透。我不由得猜测,是不是他觉得自己被疏离了?
于是我拍下玉奴作怪的手,故作镇定的说,“好了,别闹了,孩子们都在看呢!”
也许玉奴也觉得太过了,轻咳两声,“吃东西,吃东西。”
我以为靖晏不喜欢我,才会有那种淡漠的眼神,可是自那天以后,他却变得更喜欢来别院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小住几日。我觉得奇怪,萧泽天至今已有三儿两女,即使撇开庶母的孩子不说,那也有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怎么他却跟朝曦更亲近些?
我问玉奴,他倒是不以为意,只说朝曦出生时是抱到明王府里养的,靖晏是大哥哥,多加照顾,亲如兄弟也不奇怪。于是我也没有再提起这事。
这天,我坐在廊下打着络子,靖晏就带着朝曦在院子外头扎马步。扎稳马步,是玉奴教他们射箭的大前提。
靖晏的步子已很稳健了,站上一个时辰也没问题。倒是朝曦,年纪小又好动,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只东倒西歪的凑和着跟风,累了就一坐在地上,不过被靖晏眉一挑眼一瞪,他又会扁着嘴把肉呼呼的身子提起来,继续歪歪扭扭的站着。
玉奴下朝回来了,靖晏平静的脸上扬起了笑意,刚想喊他,却听得玉奴冷声说,“靖晏,你带朝曦去歇息一会。”靖晏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就拉着朝曦走了。
他朝我走过来,脸上青白交加,眉眼都带着怒意。
我放下手中的络线,伸手拉他坐下来,低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今日有人在朝上参我一本,说我治军不严,有徇私舞弊之嫌。”他一捶敲向廊柱,似乎这样才能解气。
原来是上朝受气了。接着我又问,“是谁参你?太子的人?”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人会做这样的事。
他点点头,冷哼一声。许是怕我担忧,他很快又抓着我的手,反过来安慰我说,“我只是撒口怨气,你别担心,这点小事我能处理好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我握紧了他的手,给他信心。
他苦笑着,“本想年前就跟父皇提赐婚的事,如今怕是要延后了。”
我知道他一直急着找机会请旨,仿佛怕我反悔似的,“别急,我不就在你跟前吗?”
他没有说话,眼睛里有些东西一沉一沉的,难以言明。
除了仪式,我想我们现在的生活模式应该就是成亲以后的写照了。每天他上朝下朝,我带着朝曦,然后大家一起吃饭,话话家常,除了平静还是平静,跟我从前想象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知道,终归还是少了点什么。
这个冬天很冷,天寒青苍,烈风劲哀,有那么点肃杀的味道。直到腊八的时候,喝了熬了很久的腊八粥才把人的心给暖上。
玉奴今天很开心,从下朝回来以后,笑容就一直没有淡过。饭后,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漾起浓浓的笑意,“太子这次麻烦了,害人终害己,这就叫做现世报。”
“怎么?也有人奏他一本?”他一直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
“不是,是他在上朝之前差点被人行刺,他从前犯了混事,苦主来找他索命的。”他慢悠悠的啜了口茶。
我愕然的问,“那结果呢?”竟有人敢行刺太子?
“那么多人护着当然是没伤到,那人后来被侍卫一刀毙了命,不过也够惊吓的了。听说有张万言血书流传在京城的市井里,控诉他的罪状。总之不管是真是假,也间接帮我出了口气!”
我没有接话,看着他那张兴奋的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跟他的想法依旧有很大的不同,他此刻想的是太子要倒霉了,而我,则是想到又一条人命消逝了。
当了十几年的穿越人,我还没有被同化完全。玉奴也好,萧泽天也好,他们都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而我总是学不乖,不想适应这个可怕的世界。
后来我看到了那份万言书,上面激昂的陈词我已经忘记,却知道书写血书的人我认识,是梁大虎。
竟然是他。
我不懂,明知道不会成功,不过是以卵击石,这么傻的事,为何还想不开,还要做?
我的心里很难受,这些惨事的起因都源于我。当我央着玉奴帮我想办法好好安葬梁大虎的时候,他只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什么。
这个年过得很不舒心。
病来如山倒。
大夫说我是七情郁结,风邪入体,需净心疗养,反反复复,如是半月。玉奴一边着急,一边又是忙碌的新年应酬,□乏术。
朝曦想来看我,被我下令挡住了,孩子的抵抗力很弱,传染给他就麻烦了。不过这理由却挡不住另一个固执的孩子——靖晏。他安静的坐在那里,只说了一句,“生病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的话,会寂寞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