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奴被送回邑宁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行,我不敢去,或者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离我而去了,我情愿自己是在做梦,可恨的是我无比的清醒。终日情绪恹恹的,却一直提不起兴致。
如今已经是显仁七年冬了,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已不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了。那半缺的书,越来越模糊的记忆,从前没帮我离过半分凶险,现在失了预知后心里更是惶惶。长秀真的会当将军?那萧泽天、仲孙静月他们又会怎么样?我在这里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我苦笑,自己始终是个不能入戏的人。
自从玉奴不在以后,萧泽天更常出现在我面前了,好像想亲自守着我不让我想不开似的紧迫盯人。他偶尔会陪我吃吃饭,更多的时候是我在一旁看书,他在书桌前处理公务,气氛和平安宁得有些诡异。我有时不经意间抬头,会看到他神情专注地拿着毛笔在公文上批注,认真的人总是出彩的。
立嫡立长?萧诚轩不过胜在比他早出生几年,占了长子的名分,若作为君王之选,论声望论能力,我想没有人比萧泽天更为合适。司青说得对,他是天下百年一遇的大才,该无情时绝不手软,可温和时又让人忍不住沉溺,若说女人是一本书,那么他应该是一个谜,充满着猜不透的神秘。
一山岂能容二虎?长此以往很难不兄弟阋墙,甚至于兵戎相见。然现今天下底定,那么要开始夺位了?
“看到什么精彩之处了?这么入神?”他不知何时来到我跟前。
“呵!”我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本掉到了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弹去上面的灰尘,看了一眼书的封皮才轻缓道,“原来你喜欢《素思》这类婉约诗词?是能陶冶性情,只是看多了,人难免伤春悲秋的,对身子不好,孙妙手说你忧虑过深,得静心安养,少看才是。”他说罢就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浅淡的说,“不过随便看看,不较真的。”只是无意翻起的那一页,正是《离恨》,心倏地被刺痛了一下。
他转过身望出窗外,忽然提议道,“下了两天小雪,今儿个总算是放晴了,不如出去走走?”
这个主意让我心动了,想起自己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散步,都快发霉了,便神差鬼使的点了点头。
他刚要抬步,又细心地拿了搁在架子上的披风替我拢上,这才走出门去,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得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们俩从前就是这样相处的,最近他这种亲昵的动作似乎做得有些过了火,弄得我常常不知所措。我跟他曾经是那么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那么傲然,突然对我放低姿态,让我没由来的恐慌,可是心里又隐隐的在期待什么,真是万分矛盾的想法。
幽郡还不太平,所以我们没有去很远的地方,只到了府衙后的一方小湖前。
女敕冰犹薄,生机萧瑟。
冰刀似的冷风让我忍不住颤了颤,倒是比在屋里醒神几分。忍不住瞄一眼身旁的萧泽天,他站得笔直,似乎一直都是从容不迫的,好像没什么可以影响他一样。可就是这样一个外表温如书生的人,可以瞬间散发凌厉的气势,而等他平和下来时却又能让人放下心里紧绷的弦。
北风呼啸寒栗,我们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半天我才慢吞吞地说,“到了冬天,一切都衰败了。”完了,我这个人真的不善言辞,没有比这句话更无聊的了。
“是么?我倒不觉得。冬的煎熬不过是为了来年春的勃发。”他满眼不赞同,然后随手捡起了一根树枝,敲开了薄冰,“你瞧,这么冷的天,鱼儿也能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人都为活着而努力。”低眼看去,几条鱼不畏寒冷在冰湖了畅游,而他仿佛话里有话,我等着他的后文。
“阿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还活着。”他转过身,那墨黑深邃的眼眸睨着我,声音在旷远的天地更显悠远,“逝者已矣,往事如烟,而我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这比一切都重要,拘泥过往,只能让人裹足不前。”
他每说一句就朝我靠近一步,我为了避他差点滑了一跤,他机敏的扶着我的手,“小心。”而后苦笑,“你总是避我如蛇蝎。”
我低眉顺目,装作听不到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没有那么潇洒,说放下就能放下了。
这时我发现脚边雪地上有个眼熟的玩意,像是从他袖袋掉出来的。我比他快一步捡起来,鄂了一下,讶异的抬头问他,“这不是我的香囊吗?”
那个多年前被玉奴拿走的香囊……熟悉的花色,可是,带着的人已不在了,物是人非。
我没理会他一闪而过的懊恼之色,捏着香囊觉得里面似乎还藏有东西。我拿出来,是玉奴的字——二哥,请替我好好照顾昭昭。
我颤抖着声音说,“明明是他答应我的……”为何要别人帮他达成
玉奴,你对我太过残忍。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我把香囊捏紧在手心,依旧觉得那种无法遏止的痛一波一波地袭来,怪不得人家说,越是想忘记,越难忘记,最好的方法是,把它永远藏在心里,不再怀念。也许刚才萧泽天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曾经那么一个人,那样一段过往,怎能不再想?
“阿染,世上有很多事情都容不得我们左右的。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会照顾你的。”他说的这句话是用肯定的语气的。
按照穆朝军制,打仗完以后,朝廷会收回虎符,为的是怕有人调令军队逼宫。萧泽天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他麾下的军队也陆续回到各自的属地,他也要回京。
他照顾我?他用什么身份照顾我,我又用什么身份留下来?有些底线,我很难打破。
我当下冷着脸,淡淡的回拒,“我不要回邑宁。”我也想好了,要回到沅犁那里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瞬间又变回那个**霸气的明王,斥道,“不回去你能去哪里?你以为现下就是天下太平,任得你天地逍遥了?再说还有朝曦呢,你不是跟玉奴说,会好好带他的么?”他一个接一个犀利的问句让我窘迫不已,狠厉的眼神似乎要把我吞噬。
可是我回去又能怎么样?玉奴已经不在了,敬为回了老家……难道我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沈府?“我知道世道不好,不过我真的不想回去。”我吸了吸鼻子,咕哝了一句。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自己破天荒的没有跟他据理力争,那服软的语气甚至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良久,他才放松绷紧的身体,叹了口气,“阿染,阿染……”
后来他只是一直在念这个名字,没有再说别的。换做以往,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这天的我跟他,都很奇怪。
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悄悄然改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