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吃掉他 第一章

作者 : 梁心

萧旭书上完最后一堂课,在走廊上跟隔壁班的国文老师聊了几句,相偕走回办公室时,几名老师已经换好运动服,拿起羽球拍,准备去厮杀几场。

“阿书,要不要一起去?”理化老师披上毛巾,兴冲冲地问着。

萧旭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如其名,书卷气很重,配上黑色胶框眼镜,就像成天窝在办公室研究高深学问的人,完全跟运动沾不上边;一开始来昭德国中任教,老师们也就礼貌性地约了他几次球,他全婉拒了。他要回去帮家里的忙,也因为这层关系,学校老师才知道萧家开了间锅贴店。

去年锅贴店重新装潢,休息了两个月,萧旭书闲来无事,主动加入羽毛球队的行列,向学校借了球拍打了几场才回家。没想到他一拿下眼镜,握上羽球拍,像换了个人似的,动作迅速有力,击上羽球时,那瞬间的声响真教人热血沸腾,挥动球拍所带起的风声,就像有人朝自己的脖子上扫了一剑,十分刺激。

结果第一次就杀得他们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虽然大家输得很惨,跟他打球又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那种快感就像吗啡似的让人深深着迷,每过几天,就不自觉地想找一次虐。

萧旭书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去,我随后到。”

目送理化老师一行人走后,萧旭书转过头来,看着明明过了自己座位,却还紧黏在他旁边不走的国文老师廖怡君。

“廖老师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道路视线比较好。”他朝她笑了笑,心里是希望她快点离开,他不是很喜欢她过于炽热的眼神。

“是没什么事,不过我想留下来看你打球。”廖怡君自以为大方地注视着他,却在他平直的回视下,承受不住满溢而出的羞怯,酡红着脸,把头撇向一边,试着平复她加急的心跳。

“这样啊……不过看来我今天没办法打球了。”见自己的办公桌旁站了个学生,萧旭书悄悄地松了口气,在廖怡君还没表明心态之前,他没办法明白地拒绝对方,只好能躲就躲。“有学生找我。廖老师,不好意思,我先忙。”

看大哥跟妹妹感情发展稳定,出双入对的,他也曾经动过该找个人定下来的念头,也考虑把廖怡君当对象,认真地从她的言谈中,观察她的个性、喜好,以及让他欣赏的优点。

廖怡君条件不错,爸妈都是退休的公务员,人也长得清秀,但很可惜,他就是没办法动情。可能是他天生感情偏淡,除了血浓于水的家人外,他很难把热情倾注到陌生人身上。

当朋友、当同事,他可以;当情人,他没有那个心。

不理会廖怡君失望又不舍的表情,萧旭书从容不迫地走回办公桌,迎向似乎等了一段时间的学生。

“老师。”学生打完招呼后,显得有些无措。

来找他的学生名叫庄承伟,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是学校关注的学生之一,为了拚最后一届国中基本学力测验的榜单,这学期一开始,校内就开了场会议,要各班导师多加注意年级前四十名的学生身心状态。

“坐。”萧旭书从墙边拿了折迭椅过来,摊开要学生坐下,笑着问:“来找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申请免晚自习……”庄承伟偷觑萧旭书的脸色,见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更加担忧。

教务主任到每班宣布晚自习的消息时,曾经大力鼓吹同学一定要把握最后冲刺的机会。大家都知道学校的建议多半带着强迫的意思,老师表现得越平静,说不定立场就越坚定不可动摇。

“喔?”萧旭书尾声高扬,本人却没有多少讶异。“为什么呢?”

“我、我……”庄承伟结巴了老半天,才把单词组成完整的句子。“我要照顾小阿姨,晚上放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小阿姨?”萧旭书轻拧眉心,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

庄承伟上学期的出席率很正常,连病假都没请过,整体状态良好,不像家里遭逢巨变,需要一边上课,一边照顾家人。

“小阿姨是什么情形,需要你在家照顾她呢?家里面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吗?”他没有立刻提出质疑反驳学生,反而流露出淡淡的关心,为语气添了点柔软。

“其实……是我从这学期开始住在小阿姨家里。”庄承伟搔了搔头,万分迟疑,鼓足了三次勇气,才决定把家丑外扬。“我爸被公司外派到越南驻厂,可能要一、两年才有办法调回台湾,我妈怕我爸不小心来场越南情缘,申请家属陪同一起过去了。临走前把我托给小阿姨照顾,可是——”

他忽然之间找不到形容词,像噎了颗鸡蛋,不上不下的好难过。

“怎么换你照顾小阿姨了?”萧旭书缓缓开口,一句话解决了他的滞碍。“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因为我小阿姨太懒、太迷糊了,如果我放她一个人在家,她一定会出事的!”庄承伟怕老师不信,马上举实例证明。“我住到小阿姨家的第一天,半夜就听到砰的好大一声,以为家里遭小偷,出去看才知道是小阿姨出来喝水懒得开灯,结果撞到墙壁。”

“这很奇怪吗?”萧旭书想了想,不觉得是什么问题。“人在环境熟悉之后,难免会降低戒心,不要以为大人就不会出糗了。”

“重点是我小阿姨的反应太奇怪了,她头上肿了一个很大的包,还流血喔,我看得都痛死了,结果她完全不理会伤口,把撞歪的眼镜扶好就走回房间,连水都忘记喝,我拿急救箱想帮她处理,结果她居然叫我不要打扰她,刚刚那一撞撞出她的灵感,她怕等她不晕了,灵感就不见了!”庄承伟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事后叨念了小阿姨好几天,念到她一出房门看到他,就立刻躲回去。

“喔?听起来与艺术相关?”如果他猜测不错,小阿姨的反应说起来也正常,谁都知道艺术家的世界是反着转的,当然也不是每个都这样。

“她是木雕师傅,而且是日夜颠倒的木雕师傅。”

说到这个,庄承伟就不懂了。“我听我妈妈说,小阿姨的雕刻技术是跟一位刻神轿的师傅学的,照理说小阿姨应该是民俗技艺里的一员,可是从我对小阿姨有印象开始,她雕刻的对象只有猫头鹰呀。老师,你知道有哪位神明的神兽或座骑是猫头鹰的吗?我怎么想都只有哈利波特。”

他有问过小阿姨同样的问题,结果她丢回一句“我也可以雕猫头鹰神轿呀”,立刻把他的嘴堵得死死的,过两天,客厅桌上真的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神轿,吓得他差点跪下来膜拜。

“这我就不清楚了。”萧旭书倒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他不是个会把话讲死的人。“我们以后再讨论,重点是你为何不想参加晚自习?我若只跟教务主任说你要照顾小阿姨,他肯定会追问细节,你小阿姨之前是一个人独居,证明她有基本的生活能力,实在无法成为正当理由。”

“真的不行吗?”庄承伟如丧考妣,好像事情严重到下一秒就有电话进来,说小阿姨出事了。

“晚自习才三个小时,小阿姨并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就有生命危险吧?”萧旭书虽然觉得他反应过度,然而不知道实际状况为何,不能妄下判定,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因为他一时疏忽而起,到时烙下一片疙瘩,谁都难受。“还是小阿姨有什么情况,让你不得不留在家里呢?”

“她……她不按时吃饭,吃饭也不专心,没人盯着,我怕小阿姨会拖到我晚自习回家才吃第一餐,所以……”庄承伟越讲声音越小声,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又如何说服老师在同意书上签名盖章。

“小阿姨知道你不想参加晚自习的事吗?”

“……不知道。”他怕老师以为他说谎,着急地想要解释。“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小阿姨真的散漫得很夸张,连我妈都担心她洗澡淹死,把她家的浴白拆了!我妈把我托给小阿姨,其实是要我照顾她,我真的不能参加晚自习!”

“你别紧张,老师没说不信你,只是你的情形特殊,不是我说了算。”他很想给个方便,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基础数学,加减乘除后,必定有个标准答案。

他不只要顾及庄承伟的心情,还得为小阿姨的立场以及日后他们两人相处的气氛着想,连卧病在床、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家都想守护他们仅存的尊严了,更何况是名活动自如的成年人?在得知孩子因为担忧而影响学业的当下,不是欣慰孩子长大,而是哭笑不得,或是被质疑的气愤吧?

萧旭书推了下眼镜,淡笑地说:“我得联络小阿姨,你有她的电话吗?”

“我……老师,一定要吗?”庄承伟很为难,支支吾吾地就是报不出号码,紧张到看见桌上散放的纸张及书籍,克制不住地整理迭好。

萧旭书默默地看着他洗练的动作,想想庄承伟在班上的风评,向来就是以热心、主动关怀别人著称,也难怪这孩子会因为小阿姨粗枝大叶的生活态度而忧心忡忡。

“我还是得提醒你,若在学校发放的晚自习同意书上勾选不参加,需要家长跟导师的签名,才能转到教务处。”萧旭书抽出文件夹,拿出空白的同意书指给他看。“对于年级前四十名的学生,导师除了写上具体的理由之外,还得联络家长确认情形无误,才能在同意书上签名。”

他实在不忍说,这孩子还在天真得很美好的时节,简单地用单一角度去解读一件事,而忘了很多事情,即便自己看不惯,也只能冷眼旁观,而世人对这种举动有其定义,那就是尊重。

“不能通融吗?”庄承伟脸都绿了,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层!

“承伟,你想过吗?你小阿姨的心情?”萧旭书靠上椅背,双脚交迭,双手自然交握,垂放到腿上,笑容浅浅淡淡的,像跟同辈朋友讲话般一样放松。

“小阿姨的心情……”他愣住了。

“瞒着她来说这些事好吗?”他抄过桌上的原子笔,状似随意在指间转着,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沈地说:“老师不怀疑你对小阿姨的关心,可是你用错方法了,你该让小阿姨知道她让你不安的地方,看她能不能调整生活模式,而不是把学校的活动或是你私人的活动撇开,只为了把她盯在眼皮底下,等你爸妈从越南回来,你还有办法盯着她吗?”

老师的通病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没办法背对方一辈子,就要教他下来,自己用走的。

而且在他听来,小阿姨的状况也不是很糟糕,现在不是很多人都是这种生活模式吗?一台计算机跟一条网络线就能称霸全世界。

“那我该怎么办?”庄承伟活像迷途在汪洋中的小船,只能倚靠萧旭书这座灯塔,双眼晶亮地盯着他,好像所有问题在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

“给我小阿姨的电话,让我跟她说明情形,请她配合。”

庄承伟有些犹豫,可是头都剃一半了,现在喊停也来不及。“小阿姨的电话是——”

听他报出一串号码,萧旭书抽出学生档案,按座号翻到庄承伟的数据,记入联络方式那栏。“有手机吗?”

“没有。”庄承伟摇头。“小阿姨基本上都在家,打这支电话就找得到人,只是小阿姨常常迷迷糊糊起来接电话,讲完就忘了……”

本来小阿姨连座机都不装的,是他老妈上门逮人逮了三次,受不了才买了电话安到小阿姨家里,不过好像没什么作用,还是得三天两头上门逮人。

“我明白了。”萧旭书看了下手表,接近六点,按照学生正常上、下课的时间,庄承伟这时候也差不多该到家,把人叫起来了。

他拿起桌上电话,拨出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

“请问是庄承伟同学的阿姨吗?我是他的导师,萧旭书。”他语气轻柔,完全没有久候的不耐。

又等了一段时间,电话那头才传出弱弱的响应。

“……原来电话真的有响喔。”

萧旭书愣了一下,一是因为她的开场白,二是因为她的声音相当稚女敕,要不是事先知情,还以为接电话的是庄承伟的表妹。

“承伟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话筒传来大大的哈欠声,混着困意的声音更显年轻。

“他不想参加学校的晚自习,来找我商量,不过这件事需要家长同意。”

“可是承伟的爸妈都不在国内——啊!”电话那头不只传来惊呼,还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抱歉、抱歉,打破水杯了。那个……可以由我来签同意书吗?”

她应该可以充当一下家长的角色吧?虽然说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要当代表。

“可以,但要载明理由。妳知道承伟为什么不参加晚自习吗?”萧旭书指尖轻握笔尾,在桌上无意识地打着节拍。

接起电话没多久,就体会到小阿姨的迷糊,感觉起来她的人生,应该是小意外不断吧,难怪庄承伟放心不下。

“是——”对方想了一会儿,语气骤沈,紧张兮兮地说:“因为学校有鬼吗?”

“……”应付过不少家长,萧旭书心里自有一套锦集记载家长可能会回什么话,但他可以保证,学校有鬼绝对不在清单之中。“不好意思,忘记请教妳怎么称呼?”

“喔,我叫范帝雅,范谢将军的范,上帝的帝,高雅的雅。”她听见纸笔书写的声音,心里有些小小紧张,就好像以前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时一样。

“好,范小姐,首先,我要向妳声明,学校没有闹鬼。”萧旭书轻笑一声,没有忽略庄承伟想钻到地板下的羞愧。“其次,承伟申请免除晚自习的理由,是不放心妳一个人在家。今年是最后一年基测,万一发挥失常,明年打算重考的话,还得适应新的制度,所以我想跟妳协商一下,看能否彼此配合,避免这部分的风险,不是需要妳一张同意书就好。”

“唔……”她无奈地抓了抓头。“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我只能说,是承伟的小老头症发作了。我自己一个人住都好好的,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他才来跟我住两个月,就开始担心我随时会暴毙在家里,我真心觉得他自己吓自己的成分比较大。”

“嗯……他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没错。”萧旭书微微地笑瞇了双眼,庄承伟的恐惧就像出门了、却不确定瓦斯炉上有没有煮东西的家庭主妇,最后联想到的画面都是房子烧起来的惨况。

“也不能说承伟爱操烦的个性不好,他住到我家后,我也尽量配合……嗯,他的改造,可是我没有想过会因此影响到他的课业。”要不是没相熟的亲戚,她真的想把庄承伟托给正常作息的家庭。“我一个人没问题,真的!如果老师担心他基测成绩,就请让他参加晚自习。”

“承伟没办法安心,晚自习再久,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范小姐,妳介意我家访吗?”他得实际勘查情况,才知道要如何取得平衡点。

“……这也太麻烦了。”范帝雅头都痛了。

“择期不如撞日,今天晚上可以吗?我刚好可以送承伟回去。”萧旭书也觉得麻烦,可惜职责所在,免不了这步骤,庄承伟的理由根本没办法过教务主任那关。

“好吧。”她知道庄承伟功课很好,这件事不早点解决,导师之后,应该就是教务主任、校长之类的人物指名挑战她吧。

为什么她会跳过如此多道人生程序,直接烦恼一名国中考生了呢?

“好,那我们晚点见。”挂上电话后,相信庄承伟已经听得一清两楚,萧旭书就不再复诵,直接整理桌面,拿起车钥匙准备离开。“我陪你回教室拿书包,走吧。”

“会、会不会太麻烦老师了?”庄承伟有点恐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不会,这就是导师的工作。”萧旭书笑了笑,虽然他也觉得家访很麻烦。

“对了,我忘了跟老师说。”庄承伟很愧疚。“我妈说我小阿姨的回路装在火星,她思考逻辑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她刚才说学校有鬼八成是认真的……”

萧旭书顿了一下。“好,我明白了。”

原来他遇到一个世界反着转,还转得特别快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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