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除了著书、书法,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戏,他府里的申班曾是全京城里最有名气的昆班。在申时行眼里,戏台上的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如同这世上每一个人,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走卒,各人有各人的角色,每天粉墨登场,不遗余力的表演着各自的精彩。
在申忠将一封信送进来的时候,申时行忽然觉得自已的戏份到了,是自已上台表演的时候了,他这辈子演了太多悖离本心的角色,可这次的表演,申时行乐意之至。
申忠很开心,自家老爷自从致仕在府后,没有了半点先前颓废失意,心情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这身体比起当官的时候好的不是一点半点。每回想起这个,申忠就打从心里由衷的感激小殿下,特别想再请他来吃顿饭。
信是朱常洛来的,没等看完,申时行已经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申忠在一旁凑趣道:“老爷,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
申忠不是外人,不是什么大事申时行并不避讳他,于是拿起那封信读道:“何谓王道?……对手不乖,便从他身上碾过!何谓霸道,……乖的也碾过!何谓孔孟之道……碾之前和他打个招呼,然后再碾过!”
申忠噗的一声笑喷了出来,又觉得在老爷面前实在失礼,一时间又笑又忍很辛苦。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自他辞官下野,足足一年时光的韬光养晦,闭门不出,终于使那些时刻关注自已的视线丧失了兴趣,这正是申时行想要的结果。
一年里申时行和朱常洛偶尔笔墨往来,朱常洛待他如师长,他待朱常洛为知已,越接触越觉得这个皇长子年纪虽然小,心思却深如渊海,“寓义于谐,非常人所能。大明若得此人主宰,何愁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和申忠不同,申时行笑过之后更多的是钦佩和欣慰。“这样的皇长子却被当今不理不睬,一心一意只想立皇三子为太子,真个是有眼无珠、其愚之极!看来老夫也该出一下手,嘿!不乱不治,不乱不治啊……”申时行如是感叹。
“王道末证,霸道还须时日,现在只能试用一下孔孟之道了。”看看手中的信,申时行的笑容意味深长。
正月没过完,万历接到了礼部给事中李献可的上疏,疏中半点没提册立之事,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皇长子已回宫一年,皇上先前信誓旦旦的说的诚待天下?现在打算怎么办?这一下好比拿手戮了万历的肺管子,万历无言以对,当即恼羞成怒,直接下旨将李献可降级外调。
处罚李献可,没有象处理罗大厷那样引起万历足够的注意。毕竟只是一个六品的礼部给事中,即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大事件,且在任何人看来这个处罚也不算太重。可就是这么一件事,居然象一块丢进了粪坑里的石头,随之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让一心想过舒坦日子的万历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钟羽正上折子,公开支持李献中,万历没客气,前车后辙,滚蛋打包回家。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舒弘绪上折子,还是声援李献可和钟羽正两位先驱同仁,万历冷笑,发配南京。再几天后,户部给事中孟养浩上折子,这个人很了不起,折子写得水准之高让万历在看到后直接气得浑身发抖!
“去把王家屏给朕找来!”
怒不可遏的时候,内阁就是皇上的出气筒和顶黑锅的最佳人选。前几任首辅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惜这次万历错了主意,他遇上的是一直以一根筋著名的王家屏。
黄锦屁滚尿流的去了,一会王家屏很快就出现在了乾清宫,几个月没见圣颜的王家屏很激动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还没等他请安问好,一本折子已经迎面飞来。
“看完了再说话!”任谁都听得出这几个字是咬牙切齿崩出来的。
“臣闻朝廷贬谪贤良之臣,向为政风败坏之征。诸臣殚毕生之力事王,廉洁自矢,光风霁月。圣上乃是天子,不言而已,有言必行,有行必果,况先前更有诚待天之下言乎?此事陛下尽知,不待臣言之哓哓也。臣承恩于陛下,夙夜警惕,深恐稍有不慎,致大患于来日,今正义不行,贤臣远谪,臣纵欲默默岂可得乎?”
这只是折子其中一段,下边叭叭啦啦的就不用看了,王家屏好象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了,平静了下心情,“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这厮胡言乱语,辱及君父,罪在不赦!若不从重处罚,只怕群臣效仿,必乱纲纪!将他革去一切职务,拖出午门,重责一百杖!”
黄锦一旁脸一抽,三十杖皮开肉绽,六十杖骨断筋折,这一百杖挺下来,还能有一口气活下来的,那就是神仙了!皇上这是动了杀心啊……
“陛下,此事不妥!身为言官,风闻奏事乃是本职所在。折子所说言辞或有太过,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即使圣心不喜也不宜如此重罚,臣认为孟养浩恪尽职守,有功无错,恕臣不敢领旨!”
万历愣了,黄锦惊了!自从张居正下台之后,这是历任首辅中第一个敢这么直着脖子和皇上顶牛的人啊……黄锦很想给王家屏跪了,您要不要这么牛叉?您以为你是谁啊?……已经预见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黄锦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
“很好,王家屏!自今年始大臣们屡次狂妄犯上,你身为内阁首辅,身为内阁大学士,不但不居中调和,反倒直言杵君,朕想问你一句,你可是要造反么?”刚愎自用的万历血贯瞳仁,语气森然可怖。
“陛下,臣之心天日可鉴,身为臣子怎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倒行……”
“够了,给朕闭嘴!”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家屏苍白无力的辩解,“黄锦,传朕旨意,王家屏身为内阁首辅,几番忤逆圣意,一再直颜犯上,已不配为百官表率,即着革去首辅一职,即日离京,不得有片刻耽误!”说完后冲着王家屏森然一笑,“王阁老不是身体一直不好么,朕开恩让你回家养病去吧。”
什么叫霸道,刚和申时行探讨过这个问题的朱常洛总算开眼了,亲爹万历用行动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霸道。
要说李献可、钟羽正的发配在朝廷中只是稍稍引起一点反响的话,那么王家屏的罢黜、打成一滩肉糊的孟养浩,这些已经严重刺激和挑动了朝中大臣和言官们的神经。
暴风雨就这么来临了……
于是接下来……内阁次辅赵志皋上疏,被训斥。
再接下来……吏部右给中事陈尚象上疏,被革职。
再再接下来……御史邹德勇、户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部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礼科都给事中叶初春,六人联名上疏,万历丝毫没有留情面,降职的降职,发配的发配。
这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朝廷的一场浩劫,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只有万历十四年郑贵妃加封时诸臣和皇上闹得翻天覆地可媲美。短短几天之内,万历已经罢免了当朝十二位大员的乌纱,这个纪录在明史上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事情暂时被压下去了,可火虽灭烬犹存,事情没有完。这点万历心里清楚,大臣们心里也清楚,皇权之威固然可怕,可有些时候也不能决定一切。
这场战斗中,沈一贯从头到尾没露头,滑头名字不是白混出来的,这种事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暂时接过王家屏首辅位子的赵志皋性子软,资历虽有却难以服众,而次辅张位是个胆大的家伙,接过王家屏的棒子继续和万历折腾,今天一个事,明天又一个事,没用几天,万历真的被折腾败了。
春寒料峭,北风呼啸,窗子开了些许缝隙,从其中可以看到院中那株老梅虬枝纷繁,点点红梅伴着星星积雪,红白分明。冷风顺着开着的窗缝钻了进来,可并不影响屋内的暖和,不仅桌椅都盖着软垫,连地上都铺了厚厚的地毯,紫檀几上的瓶中插着几枝怒放的红梅,地上青铜熏炉香烟袅袅。
朱常洛和申时行对面而坐,两盏清茶,香气四溢,“老大人果然好计谋,伏子一步,决胜千里。”
“老臣既然答应了帮助殿下,自然殚精竭虑,为大明择选明主,理所应当。”
“依老大人看,眼下时局下一步该怎么进行?”
“老臣愚见,现在这个内阁撑不了多久,赵志皋为人软弱,能力虽有但魄力不足,不足以弹压百官。而张位性如烈火,论脾气比之王家屏不遑多让。如今只等王元驭回归,大事便定!殿下只要守时安分,不留把柄于敌手,老臣乐观,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殿下所求便可实现。”
申时行一番话说的自信满满,可是朱常洛却是不置可否。过了个年,天王护心丹已经剩下九粒了,小月复处那片冰寒时时提醒他的时间一直在倒计时。三五年确实很短,可是朱常洛等不起。
以申时行的敏锐自然看得出小殿下对眼下进行的一切似乎不是那么满意,对于这一点他很不理解,经过这一年的朝廷动荡,事情已经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这个速度已经足够可喜,再快只怕会过犹不及,反易生变。
申时行长眉轻轻皱起,已经在心里打开了月复稿,琢磨着该怎么劝一下这个莫测高深的小殿下,在他看来毕竟小殿下才刚八岁,大好日子在后边,急于一时就要后悔一世。
就在这时候,门外小福子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殿下爷,请速速回宫吧。”
“出什么事了?”朱常络一怔,随口反问。“详细的奴婢也不知道,是叶少爷派人送信,让奴婢伺候您马上回宫,说有要事紧急。”
朱常洛不敢怠慢,连忙收拾起身,坐着轿子回宫而去。一进宫门,没顾的上拍打身上的雪,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得一呆。
眼前的永和宫内桌翻椅倒一片狼籍,几个宫女太监围在一块瑟瑟发抖,叶赫一脸冷笑站在一旁,一个老太监带着一群人,正在四处搜检着什么。
“咳!猴崽子们,这次搜宫都给咱家仔细点,若是漏了什么,仔细你们的皮。”认出这个说话的正是储秀宫总管太监李德贵,紧跟在李德贵身边的小印子眼尖,一眼瞄到从门外风风火火进来的朱常洛后,眼里瞬间有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