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的北京城,接连几天下了大雪,天寒地冻挡不住心急如焚,黄大公公一大早就被某人几乎是拖着来到了内阁处理公务的文华殿。
自从昨夜那一阵风刮过之后,黄锦的心情一直很忧桑很忧桑。
此时天时尚早,文华殿内除了留守的几个守卫,静悄悄没有一个人,黄锦未语先叹,“看吧,咱家说此时来得还早,让你耐心点,可偏偏就这般猴急沉不住气。”
被埋怨的叶赫也不理会,转身便要推门而进。
“哎哟祖宗!这个地可不是随便人能进的啊。”内阁重地,等闲人连靠边都靠不上,也就是黄锦身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位高权重,终日往来内阁与乾清宫,守卫才没有阻拦,换成别人根本没戏。
既便是这样,见叶赫这般轻举妄动,黄锦顿觉一阵头皮发麻。
叶赫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自从昨天从黄锦处得知万历并没有见过朱常洛的锦盒密奏,这个意外顿时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密奏对朱常洛意味着什么太清楚不过,有了这个东西,朱常洛做的一切都成了有理有据,没有了这个东西,朱常洛就坐实了敛财自肥,悖逆犯上的大罪。
“公公,劳烦你在这看着,我先进去看一眼,有人你就咳嗽一声,我立马出来。”说完不等黄锦答应,叶赫矫如狸猫一样一闪身就没了影。
“哎哟……这个猴崽子,咱家早晚得让你们折腾死!”黄锦一声没埋怨完,再看叶赫早就没有影了,气得直瞪眼,对于这个家伙他是半点脾气没有。
后天就是睿王开审的日子,李延华、王有德等一干与本案有关的人等也都到齐。与以前不太相同的是,这次御笔钦点了两名刑部主事,主审王之宷,次审王述古。
今天二人凑在了一起,各自翻看了一番李延华、高学东、以及王有德诸人的证词,令人奇怪的是山东巡抚周恒居然也上来凑热闹,力证朱常洛从自已手里强取了五千兵军辎重,这个突如而来的猛料顿时让两位主审为之侧目!
本来这个案子并不难审,说白了罪名也不大,不过是证明睿王私自开矿,敛财自肥而已,说到底睿王只要承认有罪,最多落个几句申饬,除了名声扫地不太好听外,别的也真的没有什么了,可周恒的证词突然提出了五千兵马的事,顿时让这个案子性质大变,凭空生出许多波折。
这两事一联系,王之宷顿时笑眯了眼,他是有心人,自然巴不得这种证据越多越好,嘴角挂着一丝阴笑,心中暗暗盘算不停。
王述古皱了眉,“王大人,你看睿王爷象是个要谋逆的人么?”
果然是个审案的积年行家,一句谋逆,直指核心。
翻着证词的手忽然慢了下来,王之宷和张述古同部为官多年,二人平日关系谈不上有多好,但是这次二人同审一案,不得不多加敷衍,沉默片刻,“依述古兄所见呢?”
对于王之宷来回踢皮球的手段张述古很是不悦,瞬间沉下了脸。
“这次是我奉了皇命去鹤翔山主持搜察一事,依我所见所闻,开矿之事确凿无误,可五千兵马没亲眼所见不敢置喙,但仅凭这几点就说睿王有悖逆犯上之心却是有失偏颇,依我看来周、李两位所说可信程度难免要打个折扣。”
王之宷冷嗤一声,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蔑视嘲讽,“述古兄说的很是,他们把咱们刑部的人全都当傻子了,在他们心中大约以为天底下就只他们两个最聪明。”
万没成想王之宷会用傻子来形容这两个人,王述古有些忍不住想笑,可是王之宷随后的一句话让他瞬间笑意全无。
“此地只有你我,话不传六耳,王大人,我倒有一句实话和你说说。”脸上笑容敛去,换上来的尽是刻薄阴冷,“要我说句先见之明的话,这个睿王爷就算此时给他断个悖逆犯上的罪名,胜过他日后篡位谋反!”
能在这京城里当官的,有没权的,有没钱的,也有没势力的,你可以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唯独不能没有心眼。
绝不缺心眼的王述古闻言又惊又怒,火烧般一跃而起,“你……你好胆!睿王有恩于京济两地百姓,对这等贤明之王怎敢如此信口雌黄,单说你身为刑部主事,当知大明律法,诋毁王子,当夷三族!再敢说一句这样疯话,明日金殿之上我必参你一本!”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述古不敢在这再多呆一刻,生怕这个王之宷再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面如土色的狼狈去了。
王之宷铁青了脸,冷笑道:“我呸!针鼻大小的胆子,能成什么事业!”
文华殿上黄锦瞪着沈一贯,圆白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站在他身后的叶赫眼光恍如实质,恨不得化成利剑在沈一贯身上穿出几个窟窿来。叶赫进去翻了一早上空手而返,到底也没有找得到那只锦盒。
沈一贯的一张脸更是拉得比长白山都长!天地良心,他真没敢将那只锦盒怎么样,他即不蠢也不傻,更不缺心眼,所有折子入朝后都有内监专门详细登记,象这种锦盒密奏更是在几处都有留档记录,他的私心只是想着压它几天,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实在不行时再交上去也不迟。
面对黄锦阴沉欲雪的脸,沈一贯满心满口的苦涩,站起来拱手一礼,“黄公公,黄大人,老夫就问您一句话,您觉得我是能做出这种搬石头砸自已脚的人么?如果您说是,那老夫二话不说,咱们立马入宫见圣,陛下要杀要刮,老夫没有二话!”
黄锦瞪着眼看着耍光棍的沈一贯,折子自已不会长着翅膀飞掉,可是万历那边并没有看到,内阁这边又不见踪影,黄锦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借着几丝微弱的光线,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刑房,和自已之前进过的诏狱相比,这里明显多了几丝人气。随处触目可见的刑具上,地上、墙上那层厚厚的黑乎乎的血糨,不管爱看不爱看,总会不自觉飞入你的眼底,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足以让每一个初到这里的人,不用审讯就已经头上三魂不全,脚下七魄不安。
坐在长条板凳上的朱常洛,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主审官王之宷,同样的对方也在不停的打量着他。
“殿下好,下官僭越问一句,殿下可知罪?”
“王大人好,本王不知有何罪,如何知罪?”
两人有如闲话家常一样,彼此客气相敬如宾,仿佛这里不是拆皮见骨的刑部大狱,二人不是一个主审一个嫌犯,倒象是久别不见的朋友相聚谈心,这奇怪现象就连一旁记录的小吏都不禁惊讶的住了笔,抬眼偷觑。
王之宷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说是无声就是声音压在喉头,发出沙哑低尖的声音如刀刮瓷,声音不大却使人牙酸刺耳闹心。小吏吓得连忙低了头,心里一阵砰砰乱跳,每逢这个王大人发出这样的笑声,那个被审的人下场都将是很惨。
“殿下说笑了,您在济南做了什么,还须要下官一一给您指出来不成?”
朱常洛清如雪水的眸子平静淡然,“久闻刑部诸大人断案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今日一见确是名不符实,大人什么没问,先就一口咬定本王有罪,既然如此就麻烦你指出来罢。”
王之宷眉头一挑,神色已有几分恼怒,“济南府尹李大人参王爷私自开矿,隐匿不报,悖逆犯上,王爷认还是不认?”
“开矿是实,隐匿不报却不见得,至于悖逆犯上更是莫须有,大人所说这些本王一概不认。”
“殿下推得倒是干净。”
王之宷嘿嘿低笑了两声,“不过不要紧,不过下官有句贴心话送给王爷,这事其实王爷就是认了,不过是受皇上几句申饬之言,出了这里,依旧是个高高在上的王驾千岁,但如果王爷一意孤行,死硬到底,下官职责所在,虽然不便对殿下擅加大刑,但是……”
说到这里,王之宷脸上阴阴一笑,将头伸到朱常洛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王爷可能不知道,下官最擅长的就是刑讯。这刑部大牢中有四十八种大刑,是专门给那些硬骨头准备的,还有二十七种小刑,伺候王爷这样的皮娇肉贵的贵人最是合适不过,王爷如果不信,下官不介意一种一种的让您受用一番。”
说话的口气喷到朱常洛的耳边,就好象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缠到人的颈上,蛇信轻吐,毒牙突刺,说不出的恐怖烦人。
朱常洛厌恶的看着他的脸,心中更增鄙夷,冷冷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王大人的问题,本王无话可说,你的那些手段,也都留到公堂上说吧。”
“王爷即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下官无礼了。”王之宷已经失去了耐心,眼底凶光一闪,伸手狠狠一挥,后边两名刑吏抬过一张床来。
那床有头有尾,中间却是空的,四角处放着牛皮镣铐,碗口样粗的铁练黑漆漆的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诡异。
“此床名为神仙床,最是舒服不过。”王之宷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之笑,“王爷再不说实话,下官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请您上下神仙床,逍遥一下了。王爷可看好了,这床人躺下去,两头坚硬,中间虚空,看到那些铁练没有,它们会使王爷这小身子崩得直直的……不消片刻便会腰瘫腿软,遍体如酥啦。”
朱常洛惊怒交迸,那神仙床名字好听,可不用看便知是一种残酷之极的刑罚,不由得怒喝道:“王之宷,你敢对本王用刑,若是让父皇知道,你死是不死!”
“王爷言重啦,下官都是奉命而为,所以听下官一句劝多好,把该说的全说出来,否则……”
“否则你要如何?”一个声音似从天边漂来,可是听到所有人的耳中,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王之宷的眼神直勾勾的向身后看了过去,一张脸瞬间变得没有半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