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和殿到乾清宫这一路并不算远,因为之前朱常洛已有吩咐,不许用仪仗惊动了人,王安察颜观色,早已发觉今天太子从上朝到散朝一直有些神不守舍,脸上似笑非笑的若有所思,于是灵机一动,便引着朱常洛沿着一条小径往乾清宫而来。
这一路清风扑面,花香送暖,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朱常洛走的惬意无比,心旷神怡。穿过一道九曲长廊后,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曲径通幽,花木丛深的幽雅花园。
耳边传来水声潺潺,见惯了巍峨庄严鳞次栉比的殿阁,朱常洛有些惊讶,停下脚步一望,一片好大的莲池,春水碧绿,莲叶翩翩,一片流碧飞白。倚着白玉栏杆往下望,聚在水中锦鲤望见人影,尾巴猛的一拍,打乱一片水花。
猛然心中一动,对于这个地方似乎有些印象,自已好象来过?挥手召过王安:“这里可是千鲤池?”
“殿下居然知道这个地方?可不是正千鲤池么。”王安一边陪笑,眼底却带着点诧异。
原来这就是千鲤池!难怪有这种不能言喻的熟悉感呢,这算是自已死而复生的地方了么……想起万历十四年那一天,朱常洛心头难免百感交集。
没有了心情的朱常洛点了点头,不再停顿,迈步就走,王安猜不透这位太子爷的心思,连忙急步跟上:“过了这个千鲤池,穿过前面小树林,就是东华门啦。”
穿过树林时,眼见枝碧叶青,忽然发现一个点点花苞盎然枝头,万绿从中分外醒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只是两眼而已,此地极是僻静,景色也是极好,可是见过千鲤池后的朱常洛已是游兴全无。
忽然一阵悉蔌之声传来,就见老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子,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脸的无精打采的往这里而来。
朱常洛脸上笑容变成惊愕……阿蛮怎么来这里?
欲待现身打个招呼,忽然灵机一动,一声不吭隐了起来。
阿蛮身着一套红底团福衫子,和在龙虎山上一样挽着小小的发髻,小脸养得越加的玉雪白女敕,只是这个平日古灵精怪的小孩,此刻却是一脸的安宁平静,黑深且大的眼眸中更是带着满满的忧伤。
一时童心大起的朱常洛,连忙闪身转到一颗树后。王安哭笑不得,机灵的连忙也闪到一旁,一心里暗暗好笑,若是让人发现堂堂太子居然玩躲猫猫……这要是传了出去,能不能笑掉一地大牙?
阿蛮放下手中小包袱,一张包子脸瘪成了一团,四下打量了一下,撅着嘴里嘟囔道:“什么破地方啊,找个清静点地方都这么难,这宫里地方这么大,可到那都是人。”愤愤的跺了下脚,小嘴撅得老高,“哼……也就是这里吃食不错,否则小爷早就走了!”
朱常洛差点笑出声来,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望着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很怀疑阿蛮再这样吃下去,最好改名叫阿胖。
发了一通牢骚后,阿蛮转身打开了小包袱,朱常洛忍不住伸长了头,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经过一夜春雨点的淋洗的草地上郁郁青葱,阿蛮将一样样的东西摆在地上……一对白烛、一束长香,还有几只叠得别别扭扭的金纸小元宝,居然还有一只小小的酒壶。
朱常洛屏息凝气,悄悄看阿蛮要搞什么妖蛾子。
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好后,阿蛮脸上一贯的飞扬跳扬的可爱活泼尽数收敛,形之于外居然有了些经历世事的沧桑,蜡烛点燃,青香焚起,见阿蛮双手合什在一块,弯腰拜了三拜,将那壶酒打开洒在地上,将纸元宝焚化。
烟火之气顿时惊动了藏在不远的王安,宫中大忌第一就是火,王安懂得规矩,不安的看了一眼朱常洛,却见对方轻轻的摇了摇头,王安吐了下舌头,知道这里没自个什么事,还是老实的藏好吧。
看着火焰由青变红,由红变弱,阿蛮叹了口气:“阿蛮知道你不想要钱,就想要酒,可是朱大哥和宋师兄他们都不让我喝酒,就这些酒是我趁他们不注意给你留下的哦,你不要嫌弃,将就喝一口吧,等我再大些了,每年都给你整几坛。”
原来阿蛮是在此祭典某人,朱常洛听他说的寒碜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要酒不会和他讲么,至于偷这么一小壶?
“算你狠啦!当初在山上天天梦到你,本来以为下了山就会好,可是你还是能找到我,昨天晚上你又找到我啦!”阿蛮的小脸有些愤愤然,“你不要怪我,叶师兄天天逼着我说,可是我不能说啊……”大大的眼睛尽是不安和哀伤,渐渐浮上了水雾。
“其实我真是很喜欢朱大哥,要不是这次我也不会逼着叶师兄下来找他啦。”
“你要是在天有灵,不要怪他好不好?”
“我想……我想他也不故意出那样狠手的,肯定是失手是不是?”
隐在树后静静的看着他,朱常洛心里越来越好奇,让阿蛮怨念如天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对于阿蛮背着人说喜欢自已的事,朱常洛更是意外的很。
这位脾气傲娇的阿蛮,就算对上高高在上的太后,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该撂脸就撂脸,从来对人向来没有好颜色,却没有想到背着人的时候,居然对自已如此别加青睐,另眼相看,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心底倒生出些惭愧,自已一直拿阿蛮当孩子对待,以为他贪吃好玩,却没想得到这个孩子身上还有这样重的心事。
“我说这么多,你倒是答应没有啊?”
“人家说心动神知,你要是答应了,就让这香烟直上罢。”
忽然一阵风来,本来笔直向上的香烟顿时一阵缭乱。
一脸希冀落空的的阿蛮顿时大为沮丧,气愤愤的站身来,将身前一个石子狠狠的踢飞。
脸色却已变得发黑,眼泪在大眼中来回乱转,可以看得出阿蛮已经是在强力在忍了,可是到底一颗接一颗的泪珠的滴了下来,打在草地上叭叭作响。
伸出小手狠狠的擦了下红红的眼上蹭了几下,恶狠狠的道:“这样好了,你托我带的话我一会和叶师兄说!朱大哥是好人,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但是你要原谅我,别的我就不能说了,好不好?”
语气变得急切惶恐,好象他眼前真的有一个人,正在和他面对面的交谈。
四处寂静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只见香烟笔直向上。
“啊,你终于答应啦?”阿蛮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我就知道,你一直很好,肯定会同意我的办法的。”
静静看着这一切的朱常洛心里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到底是什么事让阿蛮如此难以启齿?看来不但和叶赫有关,和自已也有关联?再看阿蛮虔诚的合什,嘴中念念有辞,好象在祝祷什么。
朱常洛摇了摇头,一分钟也不想再看下去,打算出去找这个古灵精怪却又让人痛到心底里去的小家伙好好聊聊。
忽然身后一阵清风扑来,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已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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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法司大狱牢房内,一众人犯同情的看着一个刚架进来,浑身血淋淋如同死狗一样的新案犯。
听说此人是从锦衣卫大狱转来交由三司会审的时候,诸多同犯啧啧有声的表示同情。
其中几个囚犯将他扶起,抬到烂稻草铺上躺好。
看押的狱卒冷笑一声:“哥几个倒是好心,知道他是谁么?”
其中一个囚犯名叫周光,因为杀人被叛死刑,案子虽然定了但事情却没有了结,因为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严格,死刑犯必须经过三法司会审,就周光这样,既便判了死罪,也得由皇帝亲自进行死刑复核之后,才能拉出就地正法,不得不说周光有点福气,本来就要被咯嚓了的,忽然皇帝暴病,他这事就担搁下来了。
死刑犯在牢中都有一些特权,不论吃的或是别的方待遇都比其他案犯要好的多,就连狱卒也很少招惹,毕竟人都快要死了,何必给找些额外的不痛快,若是死了找上门寻个仇什么的那就得不相失了。
别人怕这些狱卒如遇虎狼,周光倒不怎么怕,嘻皮笑脸凑上去道:“李头,刚过年,干么这么凶,进来都是落难的兄弟,大伙能帮一把就是一把嘛。”
对于周光的话,狱卒老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周光,你是个有福气的,不代表人人都和你一样有造化!”说完斜了眼那个躺在地上哼哼的人道:“别说我老李不够意思和大家打招呼,这个人和你们不一样,能有多远就离多远吧。”
“这位上头交待了,明天就得过堂啦!”
这一句话引起了所有案犯的好奇,有几个脸熟胆大的马上凑了上来,讨好的笑道:“李头,咱们这狱里头就您最仗义,是个汉子,有什么话和大家伙说道说道啊?也让大伙见识下这到底是那位尊神哪?”
边上几人随声附和,李头被人奉承了几句,难免有些飘飘然,呸了一声:“拿你们这些杀材没办法,即这么着,我就和你们多说几句罢。”
“别说你们了沾不得,我老李也沾不得,再往大了说……”众狱犯的眼睛随着李头那伸开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圈子。随即放低了声音,神秘又诡异:“就是咱们刑部尚书萧大人都不敢沾哪!”
“实话和你讲,这人都离得远远的吧,可这是个活瘟神!”
看着李头夸大却又严肃的神色,所有案犯的嘴全都张成鸭蛋状……
无数道惊讶的眼神一齐落在躺在地上申吟蠕动的那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