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起一场粗粗小雨,将这四月春迟的皇都刷洗的一片崭新;清新的空气卷着淡淡土腥味扑面盈怀,不经意间四处已是万紫千红,让人难免生出错觉,好象这一年的春色,全在这一夜雨后来临。
对于今日参加早朝的百官来说,这还是一如平常的一天;妖书一案早就结束,可是余波丝毫末见平息,近日来朝廷上风波四起,四处都是刀光剑影,时至今日,沈一贯和沈鲤之间针尖对麦芒般的争斗已经可以用你死我活这四个字来形容了,论凶狠诡谲处,丝毫不比这几日后宫内发生的事情稍逊。,
妖书一案好导火索,已将这两位大明内阁中最有权势的争斗彻底挑起。这既是首辅和次辅之间的争斗,也是沈一贯和沈鲤之间的争斗!抱着不争馒头争口气这个不二真理,沈一贯下定决心这次不但要将沈鲤整倒、整跨、还要踏上一万只脚,让这个连偶尔想起都恨得牙痒的对头永世不得翻身。
对于今天的早朝,沈一贯早有准备,模了模藏在袖子中几本奏疏,冷冷瞥了一眼对面的沈鲤,心里冷笑一声,脸上斗志昂扬。
与意气风发的沈一贯相比,沈鲤显得又黑又憔悴,显然这场争斗中与全力以赴要整死他的沈一贯抗衡,让他受到打击极大。
身为次辅的他虽然薄有势力,但和根深枝厚的沈一贯对上难免相形见绌,毕竟沈阁老身后站着一整个同乡会……若不是有李三才在后撑着他,沈鲤早就顶不住了,饶是如此,此刻的沈鲤被折腾也只剩了一口气,只是僵而不死,硬撑着不倒。
对于沈一贯的挑衅目光,沈鲤咬着牙回了一笑,意思太明白不过,时到如今什么都不必说了,四个字:死磕到底!
耳边金钟声响,太和殿上窃窃私语的百官瞬间屏气凝神,各归本位,静候太子临朝。
从沈鲤身上收回目光,沈一贯连忙整肃衣冠,一边准备行礼,一边在月复内打稿,忽然眼神一抬,忽然发现有个地方与平常不太对劲,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确定没有看错后,心里不由得惊了一跳!
因为他忽然发现,放在金龙宝座下边的那把交椅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一贯的脸唰的一下变了颜色……
没空让他多想,随着殿前太监一声尖利的喊声,不但沈一贯,全体百官便都呆了。
“皇上驾到……”
从过了年就一直没有露过面的皇上,闹得惊天动地的妖书案都没有出现的皇上,在这个四月暮春的这一天,终于出现在了太和殿。
惊喜交加的文武百官瞬间就沸腾了,皇上不是说已经重病不起了么,这是痊愈临朝了么?
只有沈一贯惊得手脚都在发颤,因为只有他知道,皇上的暴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瞪眼看着一身黄袍那个熟悉身影,沈一贯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慌乱。
百官们却不和他一样想法,先是久不见圣颜,忽然又说重病,又设了太子监国,在百官心中,当今万历皇帝只怕凶多吉少,当日二月二上争夺太子之位情景犹历历在目,说实话,对于皇帝的情况,私底下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洋洋,可是万没想到,今日皇上终又临朝,有些激动太过的大臣们都开始抹起了眼泪。
一身太子装束的朱常洛悄然立在万历身上,看着众位大臣跪在倒在地山呼万岁,视线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只觉人生百态,尽在此刻殿内百官脸上。
耳边传来百官齐声朝贺,万历有如浮生一梦,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到站在身边躬身行礼的朱常洛,眼底闪过一丝难得的温情,随既挪开,“众卿平身罢。”
一贯长袖善舞的沈一贯头一个排班而出,满脸都是激动:“陛下洪福天佑,当日老臣就和太后说过,陛下龙体虽染微恙,终有否去泰来康复一天,今天重见圣颜,百官幸甚,万民幸甚!”妙语如珠之余,居然连眼泪鼻涕一齐流下,诚意之上倍添几分。
众官纷纷为之侧目,有几个刚直的大臣,都在心里骂开无耻,你一心讨好拍马屁也就罢了,干么还要拖上大家伙,心中虽然月复诽不断,可是嘴里却不敢不从,一齐出声附议。
只有沈鲤黑着脸不做声,这个很正常;只要是沈一贯的提议,无论对错,沈鲤全是反对,沈一贯亦然。
这一切没跑得过朱常洛眼底,自然也逃不过万历的眼底,放眼在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扫过,万历忽然发现朝中诸臣依旧如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这个发现让万历心里微感讶异,心里头那一丝微微的不适终于就化成乌有,欣慰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朱常洛,终于开了金口,“幸赖天地祖宗福佑,朕终于稍有起色,本意太子监国稳妥,朕可以继续将养身体,可是没想到,朕还是不得安生!”
这一句话说的挺狠,脸色更是阴狠,太和殿上顿时飞过一片冰寒,包括沈一贯在内所有人无不心里一抽……按照国际惯例,只要皇上用这口吻说话,稍顷必有大怒降下,倒海移山的圣威之下,必有倒霉之人。
不知为什么,从皇帝离奇出现,现在的沈一贯一直觉得后脑勺一阵阵的发木,和他一样,沈鲤也好不到那里去。
果然万历的眼光淡淡扫了过来,在沈一贯身上流连一刻后,随即挪到沈鲤身上,忽然开口道:“沈一贯、沈鲤!”
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点到名字的二人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连忙抽步离班上前跪倒:“臣在。”
抬起眼皮看着二人,万历神色越加阴冷,冷笑一声:“沈阁老,你这位朕一手提拔倚为股肱的首辅,朕今天却是问你一问,为官当正,为吏当清,何谓六正?”
听皇上这样问,沈一贯不禁一怔,六正六邪之说源于史记。简单的说就是做大臣的有六正好臣,也有六邪坏臣,照六种好的典型去做,他就会得到荣耀;若照坏的去做,他就会招来羞辱,一言蔽之,讲的就是荣辱实际就是祸福的门径的这个道理。
对于饱学之士沈一贯来说,这个考较是难不倒他,无论什么时候问起,都可以张口就来,连个磕巴也不会打。可是皇上此刻明显不是考究自已学问的意思,这让沈一贯心下既忐忑又不安,忍不住抬起眼瞄了万历一眼,蓦然发现对方两道利剑一般的眼神正在紧盯着自已,一颗心突突跳了几跳,口气已经有些发慌:“回陛下,老臣虽然不才,也还记得。”
万历点了点头:“很好,六正之中有圣臣、忠臣、良臣、智臣、贞臣、直臣,你自评一下,好好想想,你到底属于其中那一种呢?”
沈一贯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起来,瞬间又变白,到最后面目呆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万历冷冰冰的目光已经挪到了沈鲤身上:“有六正就有六邪,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亡国之臣,你又属于那一种?”忽然声音放大,在死寂的大殿上不断回响:“众卿都可扪心自问,这六正六邪,你们属于其中那一类?”
堂堂太和殿上雅雀无声,不止跪着了二沈心中惴惴,所有文武百官不自主的都起了一身白毛汗。
眼前一阵阵发黑,沈一贯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滑头,直觉告诉他,今天万历这一问绝对不是随口无心,而是有的放矢,剑出有指!他心里有鬼,正可谓如履薄冰风声鹤唳,一时间心里百转千回,曲曲折折的已经方寸大乱。
尽管暂时没猜透皇上用意是什么,但让他稍感安慰的是,这次皇上似乎不偏不向,拉上自个也没跑得了沈鲤。
眼神不由自主向一直侧立在宝座旁太子身上,却发现太子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颇为恬淡自得。
沈一贯又惊疑,看来皇上这样,貌似和太子没有什么关系……忽然念头一转,也许是皇上久不临朝,这是想拿自已与沈鲤杀鸡儆猴,敲打给百官看?这个念头一起,心下顿时一松,想到眼下内阁只余自已和沈鲤二人,既便是因为什么惹到圣心不喜,想来也不会将自已一撸到底!
毕竟这大明朝没了皇上可以,没了内阁可是一天也运转不起来。
想到这里,沈一贯胆气稍壮,抬起头笑道:“陛下圣明,六正之臣我辈为人臣者终身孜孜以求目标,老臣虽然不才,自入仕以来,屡沐圣恩,却无一为报,唯以日日殚精竭虑,处理朝政以报陛下大恩。这六正之臣,老臣不敢自下评语,唯请陛下圣裁。”
万历冷着脸不言不笑,在所有人看来沈一贯这一番话回答的又快又合题,既不以六正之臣自居,也巧妙的避开了六邪之臣,同时委婉又朴实的表达了一番自已多年在朝,暗暗提醒皇上就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在身,最后更是将皮球踢给了万历,意图让皇上自问自答,这一举数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果然是一块掉进热水里的好肥皂。
朱常洛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滑头阁老一辈子有好事往上凑的毛病看来到死是改不了了,可是这次只怕任他精似鬼,也得等着喝万历的洗脚水。
对于沈一贯的回答,万历一脸的不置可否,阴沉的目光扫向沈鲤:“你呢,你是怎么选的呢?”
沈鲤手心里全然一片冷汗淋漓,一颗心转了几转,忽然大声道:“臣有罪!六臣之中当为具臣。”
这个回答着实出人意料,从皇上到太子再到文武百官全都悚然一惊,死对头沈一贯更是吃惊不小,转过头望着沈鲤,忍不住开口:“你疯了么?”
何为具臣?史记记载六邪之臣第一名!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怀其智,藏其能,主饥于论,渴于策,犹不肯尽节,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左右观望,如此者为具臣。
见沈鲤直承自已为具臣,万历幽幽道:“朕当年拔你为内阁次辅,一是因为你曾是朕的侍讲,二是因为你个性耿直,遇事秉持中正,却没有想到居然让朕如此失望,身居高位,权柄贵重,当不忘为人臣者,务必要立身持正,不能因私忘公,哼,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沈师傅,你真的让朕失望的很哪。”
没等万历说完,近乎瘫倒的沈鲤伏在地上,心内羞愧难言,一头一脸全是冷汗。
殿下众臣中最不缺就是明白人,机灵通透的的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剩下的一些尽管还有些迷怔懵懂,但也都明白了,今天皇上携风带云而来,一会必定会有惊雷暴雨,一时心中惴惴,都加了几分小心。
诸臣人心惶惶,沈一贯却如同吃了定心丸,他自问已经看懂了皇上的意思……必是因为前番立储风波中,沈鲤倒向皇三子一边惹得圣心大怒而到今天金殿问罪,眼睛斜了瘫在地上的沈鲤一样,心中快意难言。
但是不得不佩服这个死对头,大难临头居然别出机杼,坦承其罪愣是躲过一次危机,沈一贯心中大呼可惜,暗暗在心里盘算不停,琢磨怎么样再添把火来点醋上点酱,将这条半死的鲤鱼由生到熟,从此下了肚最好不好!
心里想得正美,忽然万历森冷入骨的目光射了过来,沈一贯顿时脸色发僵,一种莫名的危险感觉弥漫四散,头顶如同压下一座五形山,紧张之下,只觉得心跳都快停顿,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