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汜水县令的案头之上,太子夫妻看到了汜水县令弥留之际留下的手书。
6离递过来取下桌上的镇纸,将一页薄纸递到了太子手中:“县令嘱咐了末将,一定要将这封手书递到殿下手中。”
萧渥接过来,伸手展开。
纸上的墨迹潦草,显见当时已经握笔无力,笔迹歪歪斜斜,十分拖沓滞涩。
太子殿下勉强辨认出来,是一不甚工整的七律。
“黄河怒浪连天起,尘沙泥土卷洪流。
山中草木无颜色,河畔浊水掩荒丘。
城门不幸添腐骨,家中无望哭白头。
下官虽有忧民泪,一肩难担万姓忧。”
斯人已逝,犹难瞑目。
萧渥将那一张纸郑重放入怀袖之中,肃然转身对6离道:“走吧。”
去看看汜水县受难的子民们。
6离点了点头,三人于是动身,来到城西安置感染瘟疫者的四合院。
不大不小的一个院落,看粗粗看去还算整洁干净,得出来有重新打理过,只有檐下墙角还结着些蛛网。
“安置在南边这一面的五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三四个人,军医每天都来查看几次。”带路的汉子又些微的局促,站在门口迟疑道,“太子是贵人,怎么能来这种地方,我婆娘每天过来送饭,军医都只让送到门口……”
萧渥笑笑,吸一口气道:“我就看看。”
汉子于是递过来几块**的布巾,道:“这是用艾汤煮过了的,军医说进门一定要捂着。”
三人依次接过,捂好口鼻之后,太子殿下伸手推开了木门。
木门之后,是另一个世界。
逆着门口的微光,能看见细细的粉尘在空中飞舞,汗臭味和腥味扑面而来,让人难以忍受。
桌上搁着一锅汤药,蓬头垢面的几个人倒在墙角的毡毯上,面色或惨黄或蜡白,神色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有一个额头上已经开始溃烂。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病情最重的那一个,面色潮红热,身上的疮口已经开始流脓,半黄不红的脓血洇湿了床褥。
苏辛开着系统分析病毒数据,虽然暂时还没有结论出来,但看到眼前这种症状,也大概可以知道,按照古地球时代的医疗水平,再加上洪灾过后,现在汜水城中几乎没有多少可用的药物……这样的情况下,屋子里的四个人中,已经有两个无力回天。
6离默然上前了一步,眼中满是自责的悔痛,沉缓道:“太子殿下来了,来看看大家。”
眼前的场景犹如人间地狱,萧渥只觉得一阵酸热涌向眼眶,强自镇定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稳:“是我没有照看好大家……”
墙角还醒着两个汉子用浑浊的眼睛相互看了看,眼神里慢慢燃起一丝亮光,一起转过头来看着萧渥,如同看着拯救苍生的天神下凡。
“太子来了。”两个连忙推醒了另一个,“快醒醒,太子回来了……太子回来看我们了。”
醒过来的那个擦了擦干裂白的嘴唇,喃喃地看了过来,“太子来了,我们有救了……”
“太子来了,就不会再死人了吧?”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向前爬了两步,在萧渥面前两步的位置停下,颤巍巍地请求,“我、我是不成了,我婆娘在洪水里去了,还留下个闺女,请太子照看好她……”
萧渥的眼睛顿时就红了,上前要扶起那个老人,却被6离死死拖住。
“殿下你不能过去,你要是出了事,我们谁都活不了。”6统领的声音涩然,低低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就是百姓们最大的感激。”
太子殿下的手臂在衣袖中颤抖不已,郑重一个字出口:“好。”
“我一定,照看好你的女儿,照看好汜水县的百姓。”
老人颤巍巍磕了一个头,又挪回墙角边坐下,眼里闪着感动的泪花。
这时,床上奄奄一息的汉子突然动了动,挣扎着爬起半边身子,对着萧渥道,“太子殿下肯来看俺,俺再没什么好说的……但俺家里还、还有个婆娘,请太子殿下嘱咐她,一定要给俺老娘送终了再改嫁……俺这辈子总算是见过活的太子了,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萧渥勉强稳住声线,眼中的热潮止都止不住,不知何时泪已滂沱。
“你快躺下。”太子殿下背过身去胡乱擦了一把眼角,“……我一定告诉她。”
汉子心满意足地答应了一声,直直地倒回床中,砰地一声没了声响。
这一间勉强算是看过了,众人掩上门退出了房间,继续往下一间走。
太子妃走了几步猛又回头,对着空荡荡的墙角冷声道:“谁在那里?出来!”
她刚才一心栓在房中的病人身上,竟没现身后有人跟着。
回廊的柱子后头,一个小小的人影颤了颤,贴着墙慢慢挪了出来。
苏辛怔了怔,叹气道:“鹿儿,你怎么在这里?”
张鹿儿揉了揉兔子似的眼睛,讷讷道:“我、我想和你们一起。”
太子妃又叹了一口气,不忍心掐灭孩子眼中细小的希望微光,走过去牵住了他的小手。
接下来几间房中的情形都差不多,病人的苦痛情状从众人眼中碾过,再一幕幕碾上心头。
张鹿儿一直死死攥着苏辛的手在,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片有如炼狱的惨绝人寰。
最后,几人的脚步停在改了最后一间房前。
“这间房的病情最重,”带路的汉子道,“军医多半在里头。”
“当初洪灾过后,我们只当汜水已经平安,苏都尉便带了其他的军医往上游去,只留了一个下来。”6离沉郁地解释,“幸而还有几个开药房的大夫在,可以在城中帮一帮手。我已让人星夜驰马去传讯,再带几个军医回来”
木已成舟,萧渥咬牙点了点头,上前去推门。
手才伸到半空中,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打了开来。
几个汉子扛着一个用苇席卷了的人出来,身后一个花白胡子的军医从门内赶出来,对着那几个汉子的背影喊道:“尸身放过去之后就回来,记得用开水净手,再换了身上的衣服……”
汉子们稍稍停下,回头答应了一声。
停下来的间隙,那破旧的苇席松开了一个缺口,露出小半截朽木般的尸身,蓬乱的头枯草一般半覆着惨黑的脸。有大汉伸手过来随意掩上,复又抬起脚步匆匆而去。
身后突然传出了一声悲泣,苏辛的手被甩了开来,一个小小的影子猛地从身边窜出去,直直地冲着那几个大汉的方向撞了过去。
不好,这孩子……
太子妃眼看不对立刻上前,没想到6离比她更快了一步。
6统领听见动静就跟了上去,几步追上了孩子,手臂一钳一捞,止住了孩子向前的步伐,把人夹在了身前。
张鹿儿整个人手脚并用地踢打着,背抵在6离的腰间不停挣扎,拼命睁大了眼睛,望着大汉们消失的方向,怔怔地往外流着泪。
“鹿儿。”苏辛走了过来,弯下腰望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孩子,“你怎么了?”
孩子的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循着声音的方向空茫地望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的太子妃。
萧渥也走了过来,站到了太子妃身边,将手扶在弯了腰的太子妃的肩膀上,轻轻地握了握。
直到那几个汉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张鹿儿这才慢慢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靠在6离身上,仿佛在一时间抽离了所有的力气。
6离松开了手。
苏辛的目光一缓,柔声道:“鹿儿,你是不是……”
张鹿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所措地道:“我、我也不知道……”
“别怕。”太子妃没有在意他漏洞百出的话,声音也随之缓下来,蹲□来,默然揽住了孩子小小的身体,“你愿意告诉我么?”
太子妃的怀抱温暖干燥,仿佛阿娘般梳洗的感觉。张鹿儿用力吸了吸鼻子,呆了呆,猛然扑倒在苏辛的怀里,低低地哭了出来。
不是猛烈地嚎啕大哭,而是细弱的,有一声没一声的低低抽噎。小小的肩膀颤巍巍地耸动着,全身上下一阵一阵地轻轻颤抖。
太子妃悄然抬眼看了一眼太子,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浓重的忧虑。
6离不言,萧渥不语,太子妃的声音又低又柔,安慰着情绪骤然失控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张鹿儿从苏辛怀里抬起头来,左右顾盼了一下,一把抓住了萧渥的衣襟。
整张脸上写满了不安的凄惶。
“你是太子,你是太子对不对?”
萧渥点头,轻轻扶着他的肩膀:“我是。”
“我说谎了,我不是来找你们的……”孩子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痛楚的迷惘,“我从屋子里出来找你们,听到了你们在门口说的话。本来只是想跟过来来看看……你们说的瘟疫。”
萧渥“嗯”了一声,抬手帮他擦掉脸上汹涌的泪痕:“慢慢说。”
孩子愣愣地点着头,站在萧渥身前一点一点地说着,跟着抬手去擦脸上的液体,可是那眼泪仿佛怎么擦都擦不完。
“我是个坏孩子,刚才看到那么多大人都生了重病……居然还在心里想,还好他们不是我阿爹。”
“可是,刚刚我却看见,那个被人用席子卷着抬出去的人……就是我阿爹。”
“我好想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有最后一口气,说不定就可以和刚才病重那个伯伯一样,可以亲口告诉太子,我阿娘还活着……阿娘还活着……”
张鹿儿抓着萧渥的衣角,哭着哭着突然抬起头来,仰头望着大周的太子殿下,仿佛看着一尊能够翻转生死的神祗。
“太子殿下,你说,我阿娘她一定还活着,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