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禹坐下,柔声道:“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一向最推崇的便是三国时期的郭奉孝么?郭奉孝单名一个嘉字,况且他的事迹千古流传,当年若是存奉孝,难容西蜀与东吴,可见此人的大智,我们的皇子用他的名字岂不是寓意圣达贤明么?”
嘉嘉,她口中默念,脸上忍不住绽开笑意,他到底是了解她的,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月复部,嘉嘉,仿佛这两个字已然有了生命。
两人的眉目间皆有浅笑,若这不在宫中,这一刻的温馨或将珍藏在岁月中。
可惜这是在宫中,一时汪福兴在外头回说娴贵嫔身体不适,请皇上过去瞧瞧。
明禹看了一眼青樱,她脸上还兀自笑着,只是似乎僵在了那里,顿时心生不快地对汪福兴斥道:“既然不适,就宣太医。是妃嫔服侍朕,还是朕该服侍妃嫔,不适了就找起朕来了?娴贵嫔素日里也不是个矫情的脾气,怎么也学得这样?倒是都跟矜贵嫔学得样子!”
气氛已然坏了,难怪他简直气急败坏,连同矜贵嫔也隔空受了一顿呵斥。
青樱收起笑容,平静道:“那你去吧,看看也好,雨露均沾是祥和的根本。”说起这话,内心也还平静,若是从前,可能又是心中醋意横生地要说上一大堆,今日却没有那般心情去纠结那些。亦不是故作的平静,是当真不在乎恍。
明禹怎能看不出她的变化,神色十分复杂,嗫嚅了一阵只说了句:“你自己好好休息,莫多想了,我去去就来。”
他还是去了,雨露均沾这四个字,他很懂得重要性,跟前朝实在息息相关。
青樱慢慢地饮了一碗茶,也自去睡了。
躺在床上,她在想,今天本来要跟他说的话,因着这个好名字竟忘了说。还尚未睡着,便听到汪福兴在外间同水榕说话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她还是听的清清楚楚。
“娘娘已经睡下了,公公有何事?”
“既然睡下了告诉姑姑也是一样的,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皇上吩咐咱家来说一声,他今日就不来了,娴贵嫔给校出了喜脉,皇上今晚要在她宫中陪她,请贵妃娘娘不必等他,早些安歇。”
青樱听了,微微一笑,觉得更是时候说了,她想出宫。
宫中会不断地有更多的好消息传出来的,她实在算不得一个贤良的女子,无法替他高兴。
少年时,总有意气恨不得杀了他的妃妾,现在忆起来当初听见柔嫔有孕的时候,尚在家中,几乎想去杀了柔嫔和她月复中的孩子。
现在想来,幸亏没有。
那都是他人的人生,或欢乐或痛苦,都是他人去体味,当真是与她无关的。
世间最难的事莫过于一边演还要一边看,其实当一个单纯的看客倒是没那么难,除非这场戏,已经悲到连看也看不下去了。
***
次日明禹过来陪她用早膳,青樱见他眼圈泛青,想来是昨夜没睡好。
然而她还是要说,“我想出宫。”
明禹想来还沉浸在后宫又添子嗣加之何家势力终于可以牢靠的喜悦当中,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乍一听到便奇道:“上回在苍流寺的事还不够惊险么?你这怀着身孕离临盆也没几个月了,怎么能又去宫外呢?”
青樱见他全然没有领悟到自己的意思,索性撕开说白了道:“我不是想出去休养几个月,是不再回来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你是知道的。”
明禹这才回过神来,足足停了一刻,面色由晴转阴,直到挂了一层寒霜,沉吟了一刻冷道:“你若是不喜欢娴贵嫔,我可以叫她永不出现在你面前,你若是不喜欢她的孩子,将来若是个皇子,早早地封到边疆为王,若是个帝姬,也可远嫁。莫要再提出宫的事。”
呵,他竟是以为她在吃醋取闹么?若是这样,他刚才说的这番话真是十分纵容她了。
“其实,不必这么为难的。”青樱听了轻声道,“我不喜欢你所有的妃嫔,能都不见不听么?皇子帝姬能都送走么?以后不会有新人出生么?”
索性都说开了,她多年的心结。
明禹气极反笑道:“青樱,你到底要我怎样?我对你还不够么?你不是不读史书的人,书上写的历代君主可有我这般宽纵于你的?你是嫔妃,她们也是嫔妃,恩宠不及你的万一,你还容不下她们,真真我都没有办法了。”
噢,原来,她也不过是嫔妃啊,那当然,无话可说。
心中一寒,原不想说话的,还是
tang忍不住道:“宽纵,若是夫君,那是平常的,若是皇上,就是要谢恩的,如此,是臣妾的不是。所以说,如臣妾这般骄纵之人,也不适合宫中行走服侍。”
明禹气极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拓跋彦是么?”这也是他的心结,好不好必要拿出来说的,两个人各有折磨对方的武器。“只是你想一想,拓跋彦是平头百姓还是闲散亲王?你跟了她确定他就没有宫妃没有子嗣?只怕他还没有我们这些年的情分,未必像我这般纵着你!”
青樱悠悠道:“皇上想得太多了,臣妾对大夏忠心耿耿,岂有去北朝之意。只望皇上能放我出宫,封个一官半爵在朝为官是最好。”她觉得自己说的十分真心,不远离他,但远离是非,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么?何况芳华侯是他当年亲封的,又没有被削去。
明禹哪里会这么想,怒极反笑道:“你真是色色地想的周到,一大早就有这样一大篇话等着我。我只告诉你一句,皇子绝不可能流落在外,你自己细想吧!”
说着气得起身要走——真是叫他憋屈无处诉,昨晚的一夜都是惴惴的,今天天一亮就巴巴地跑过来陪她吃饭,竟是这样的等着他。
青樱却接着道:“孩子我会给你的,你放心,我不会带他走。”
明禹听了哼了一声,丢了一句话:“休想!“拂袖而去。
青樱兀自叹了口气,也不急,横竖孩子生下来也还有几个月呢。
她也算锲而不舍,明禹来一回她说一回,每次都必要惹得他黑了面,就像昨日他甚至坦率道:“青樱,别逼我好么?”
这世上,终究让两个人都能心满意足的事情太少了。你不逼别人,别人就逼你,总要有人退一步,只看谁的决心大。
明禹的眉眼间有些憔悴,青樱见了心中划过一丝柔软,只是转瞬就好了,不似从前必要扑上去相拥细细地问明才能心安——毕竟,他根本就不缺有人为他担忧。
很快就深秋了,几场雨一下,天气明显肃杀地凉了起来,薄被甚至都耐不了寒,青樱回想起从前,一个被子里睡着他们两个人,多薄的被子也不觉得冷,暖的从来都是体温,不是被子。
忽然之间,潸然泪下。
有种告别的悲凉,说不出来是在告别什么。青山在,人也未老,或许这就是岁月,渐渐地歇了不顾一切的心,归于静好。
于她现在,要想静好,干脆就不出去,当然诗霜厅自然也没多少来客。
算算日子,孩子该是十二月的时候出生,冬天出生好,若真是个男孩子,必有着冰雪一般的心境。
其实生得要更早一些,大约是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青樱便时常觉得月复中坠坠,这日夜里刚睡下,就觉得月复中绞痛起来,自己忍了一刻终究忍不了,忙叫来水榕。好在水榕是个经过事的人,一看便知是要生了,忙忙地命人叫太医,请稳婆,又命落梅速速准备了香蜡在送子娘娘跟前烧了,又按照宫中的规矩备下了两尺红绫辟邪。
苏子雍很快就到了,一见青樱的情形便吩咐身后的水榕道:“你家娘娘体质虚寒,现在天气又冷,只怕痛得比旁人更厉害,我先开个方子你速速拿去煎了端来,不止住痛只怕不行的。”
不过是一会工夫,青樱明显地感到剧烈的疼痛袭了上来,似乎要竭尽全身之力去忍,饶是这样,还是觉得背部和胸口都似要裂开一般,即便是水榕很快端来了汤药饮了下去,也只是觉得神智模糊了些,痛还是不减的。
她在等他来,即便是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想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