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不信?”
青樱见他一再坚持,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笑了,这个笑容既无了然的明媚,亦无怜悯的慈悲,只是笑着而已,伸手拉起他的右手,上面断指的痕迹还是新伤,她轻轻一碰他便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青樱道:“我说过,并不关心你的幕后主使是谁……总归有人指使你,那个人是什么目的,横竖我并没有事,又何须知道呢?这个世上想杀我的人未免太多,我不必一个个知道。”
忽然猛地放开他的手,点头赞许道:“不过你真是聪明得很,以退为进的路数极为熟练。世间的聪明人太少,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不管你是真的一个人,还是有家眷,都再也不会回京师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呢。楮”
她说的话分明是推心置月复之意,然而纪武的面色瞬间就白了下去,目光中蒙了一层不知是何物的迷茫,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敬佩与讶然糌。
“你且好好活着,倘若这天下之事彻底定了下来之时我还有命活着,你不妨来投我,我最喜欢与聪明人共事。你不仅聪明,而且懂得隐忍和将事情不动声色地引向对你有利的局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她言笑晏晏,也不知是真是假,纪武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听着她说。
等她说完了,纪武才道:“你不怕我说的都是假的?”
青樱这回笑眉弯弯,似是十分开心道:“当然怕你说的是假的。不过,即使是假的又怎样呢,我本来就不相信你所说的话,但是你能说假话这个能力却也可以用在别人身上,你若为我效力,我总归是不亏的。”
纪武这才吁了一口气,眼神中的晶亮与戒备同时放下,然而那种武者的挺拔却愈发显了出来道:“在下在洛阳有一处祖屋,倘若大人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可去一问便知。”
青樱点头笑道:“走吧,走吧,走了才好,回去后做个安分的百姓,娶妻生子,盘一个铺子,那个日子过上半年,恐怕你想起现在的生活,都觉得是一场噩梦。”说着半真半假的笑道:“你的噩梦是结束了,我可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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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揣着药,日夜兼程,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抵达了风扬关。下了马之后踉跄了几步,竟然连路也不会走了,这才觉得两腿内侧疼痛得厉害,原来在马上坐了太久兼之精神紧张始终用着力,竟然皮肤隔着衣物都磨破了而不得知。
这是大夏的营地,她现在是北魏的芳华侯,若是被人瞧见在这里便是刺探敌情,在北魏则是通敌,两边都活不了,是以她极为小心,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去这才模进营中,直奔当时的军帐。
其实她心中也颇为担忧,沉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都好几日过去了,司马明禹的毒已经行到了何处?万一他已经毒发……即便尚未完全毒发,想来他也熬不得这些时日,怎么好一个人在那个小军帐中待到如今。
但是不管怎样,必要先到那里去看一看,远远眺望去,里面是看得见昏黄的光线的。
然而掀起帘布的那一瞬间,亲眼看见司马明禹斜卧在帐中的榻上面色有些明显的苍白的时候,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征在了原地。
司马明禹却是上下打量了她片刻,见她头发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脸上也又是灰又是油,衣衫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这辈子就没这么难看过,然而却忍不住心中畅快得想笑,撑起身体对她招手道:“青樱,快过来。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我知道你不会就这么走掉的。”
青樱听到他的声音,方才确信他真的还活着,顿时觉得自己通身也活泛了起来,方才身上无数个地方酸痛不已此时已经好了许多。仿佛这几日就像是几辈子一样,沉默无言,内心却不是宁静无波的。由着自己的心带着自己的脚步,扑上前去,司马明禹已经伸出了双臂,两人拥在一起,半晌没有说话。
昏黄的烛光,四壁空空的帐中,简陋的床榻,两个形容憔悴枯槁的人。
犹记得当年宫中富丽的夜明珠,通宵不灭的长明灯,温暖芳淑的椒房,金碧辉煌的殿宇,却没有这一刻的真实和温情——像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他衣衫下肌肤的温度和心跳,虽然他遍体奇寒,然而两个人都恍然不觉一般,也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只希望这时间静下来。
或者索性这天地都毁灭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过了很久,青樱才道:“我去煎药,不能再拖了,你只剩下胸口的一点热护住心脉了。”
司马明禹却笑,眼眸如星海一般,“若有你在,胸中总是有一股热气的。”
青樱没有理会这句话了,将怀中的药物一一地取出,细细指给
tang他看道:“你若是等不到我回来就死,可就对不起我花的这些工夫。”她指了指七叶一枝花道:“为了这最后的一棵草,我在雪兰关上走了一夜。”说着拢了拢垂了下来的头发。
他的目光极为柔和,看着她一头的乱发,看着她不时颇为不耐烦地将头发往上面随意一拢。只觉得心中柔软地一颤,看多了鬓发如云,看多了整妆美人,阅尽千帆之后终究谁在心上,唯有自己清楚。
青樱浑不在意这些,揣着药就往门外走,一面还道:“你且躺一会,我不敢叫人,万一看见了我可不方便。”
这话却是自欺欺人,整个夏营怎么会还不知道她的存在——难道皇上莫名地中了毒,战事忽然停了下来,然而皇上又还一个人躺在一个既不温暖又不富丽的帐中不引起人怀疑么?
司马明禹是早已安排妥帖罢了。她不想去知道那些。
药端来的时候帐中已经添了许多食物和清水,青樱见了几乎将方才宝贝得像性命一样的药碗随手一丢便扑到桌前大快朵颐,完全也不问为何突然就多了这些东西,更巧的是还全是她爱吃的。
两人一个吃饭一个吃药,青樱边吃边似是不在意地道:“你怎么会把洪嘉的画像带在身边?”
司马明禹苦等了她几天,他所中的这种毒寒凉至极,并非寻常药物所能解,倘若苏子雍跟来的话或可有办法,然而他并没有随军。军中的太医用一般的火性草药给他服下去不过是聊胜于无,况且风扬关地处北地,又不是炎热的季节,太医纷纷劝他搬到更暖和的大帐中去。然而他坚持留在这里。
饶是他意志再强,与体内的恶寒抗争了几日之后又刚刚服完药,精神一时间疲软了许多,听到她这么问起来,只低声答道:“万一遇到了你,可以给你看,每一张画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的。”
青樱听了面上并不十分感动,反而笑嘻嘻般道:“是么?你若是真的怕我想洪嘉,就该把他带来,万一遇到了我,就把洪嘉交给我,而不是留在宫中,横竖洪嘉也不稀罕那个皇位。”
司马明禹将头伏在她身上,声音瞬间就带了一丝寒意,然而还是闭眼笑道:“你怎么知道洪嘉不稀罕呢?他抓周的时候,我把传国玉玺也放了进去,他可是一把就抓住玉玺的。将来这皇位是必要传给他的。”
说着又接着道:“青樱,如果我早早地把帝位传给洪嘉,你肯不肯回来同我一起?”
青樱听了他这番话,心中又是甜又是惊,不想他真的想得这样深远,真的舍得下皇位。然而面上仍是了然般地笑道:“说了这么多,原来还是要叫我回去的,那我就不明白你那日为何要替我挡这一刀,若是中刀的是我,此刻还不是由着你摆布,况且还怨不到你头上。”
她这话不知是何时竟然是说顺了口一般,待到真的说出了口后自己也怔住了一刻,更别提司马明禹的脸色蓦地一白,竟像是胸中一口气上不来,半晌才艰难道:“青樱,那不过是一瞬间,就算是我一生算计得再多,那时候除了你的安危,别的都不在心上。”
生死不过刹那,精明算计如司马明禹,也有不顾一切的时候,也有忘了自己的时候,才能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甚至她还没有反应的时候挡下那一把剧毒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