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珑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出了沧定城后甫嵩倦意大起,感到浑身酸痛难忍、疲惫不堪,于是便找到城南边一处竹林内的茅屋中安睡了下来。也许是这一场鏖战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甫嵩醒来后直觉的头昏脑涨,身上关节绵软无力,就连想要起身都像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甫嵩透过小窗向外张望,只见屋外被紫色的层层迷雾团团围绕着,可视距离不超过五步,如此恶劣的天气即使强行夺路也是危险重重。
孤身一人独守苍凉的空屋,回想起惨死的众位师兄甫嵩不禁眼眶一瑟,几滴圆滚滚的泪珠流了下来,但好在长羽与京黎都没有来,经此变故闫门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如今看来真是不散也难。
甫嵩冥思苦想为何花家军与天琴一干懂得化身之术的人为何同时现身沧定城且互相厮杀,久久百思而不得其解,直到头痛不止,好似有针线穿过一般才闭目安歇。
昏昏欲睡时甫嵩的脑海尽是回荡着诗语的婆娑泪眼,恍如炽热的火海中灌入了一条清澈若雪的涓涓溪流,好似荒漠中一朵盛开的花,让甫嵩霎时间忘却了所有的痛楚,深深地痴迷在了对诗语无尽的思念之中。
如此酣睡了像是有十数日那么久,第二次醒来时甫嵩直感觉口干舌燥,月复中饥饿无比,好在身上的酸痛缓和了许多,精神稍有振奋,于是环视茅屋周遭寻找有无清水、干粮等果月复之物。
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直吹的茅屋不住颤动,只见沙尘中一位宽袍锦冠,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手持书卷缓步而行,好似漂浮于云端一般闲庭信步,微微模糊的身形恍如海市蜃楼,甫嵩定睛观瞧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位灰袍文士竟是一边阅读着手中的竹简一边不停的闪转腾挪躲避着风中肆虐的尘沙,因为速度迅捷无比,光影都未来得及消散便早已移步他处,所以看起来好似雾中叠影一般。
甫嵩恭恭敬敬的抱拳拱手,弯躯等待灰袍文士的到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那灰袍文士竟是撞上了门框。甫嵩不敢失了礼数,低首迎候一直没有抬头,只见那灰袍文士进屋后闪身而过,大袖一挥茅屋中顿时灯火通明。
甫嵩苦笑一声,主动迎上去问候,一声“先生”二字还未出口,却见那灰袍文士将手中竹简一扔,倒在床上便闷头大睡,霎时间鼾声四起。甫嵩心想定是自己贸然占用了先生的茅屋,先生心有不悦所以才不愿理睬自己吧。于是甫嵩原地鞠了三躬,便黯然离去了。
甫嵩刚迈出门槛时突然狂风大作,呼呼风声像是咆哮的巨人一般叫人不禁胆寒,漫天碎石尘沙好似化作了凌空飞舞的奇兵利刃,刮过皮肉时竟是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甫嵩回头看了看茅屋中酣睡如泥的灰袍文士,不忍再厚脸讨扰,于是将心一横便想横冲出去,这一箭步还未落地,只见那灰袍文士竟是像提溜一直鸡崽一般将甫嵩扔回了茅屋,机警的甫嵩在被抓住的那一刹那想要反抗,却发现四肢竟是不听自己的使唤,他催燃血脉中的元力却感觉像似奋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元力游遍全身竟是找不到一处着陆点。
灰袍文士动作迅捷如电,待甫嵩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他早已重新躺回草席上酣睡了起来。甫嵩心知先生不愿自己冒险,便有心报答,眼见茅屋于狂风中抖似筛糠,好像即刻便要散架了一般,于是燃起元力、催动缚龙丝做起了木匠,细心加固残破不堪的茅屋。
足足过了半日有余,灰袍文士才睡眼惺忪的坐起身来,眼见焕然一新的茅屋不禁嘴角一扬,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此时风暴早已停歇,灰袍文士背着双手缓步而出,却见甫嵩正专心致志铸造篱笆,每制好一处时他便催动元力布下一道暗雷,若有寻常毛贼、野兽来袭便可以做到有备无患。
见到甫嵩如此心细,灰袍文士不禁点头赞扬,袖袍一挥登时狂风大作,甫嵩本能的闭起双眼遮挡风沙的刹那间,茅屋、竹林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八面玲珑的碧瓦金殿恢弘壮丽,高耸入云的六角宝塔直逼天际,清泉、木桥、各类山石溪水鬼斧神工一般的精湛工艺相比于皇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甫嵩握着先前砸篱笆用的石块蹲在地上惊奇不已,如此神奇的法术真是前所未见,只是少年老成的他面颊上一如既往的挂着好似冰霜一般的冷峻。
灰袍文士微笑着摆了摆手,用浑厚的声音说道:“跟我来。”
这声音当真是醇元无比,感觉像是就算置身于一马平川的燎原之上它都会回荡起雄浑的声响。
甫嵩赶忙拍拍身上的尘土,整肃妆容健步跟上。一灰一黑二人眨眼间来到了六角宝塔之外,甫嵩环视宝塔一圈却不见门扇,正自纳闷之时只见灰袍文士振臂一扬,掌中攥着一支枯木枝作持笔状,十数步外的一方碧池中黑漆漆的池水应势而起,化作一条黑龙向枯木枝尖盘涌而来。
甫嵩定睛观瞧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方用圆石围起的碧池中虽然波光粼粼,里面灌满的却尽是文人骚客舞诗吟对时用的墨汁。
墨汁汇成的黑龙乘风而过,墨香四溢,只见灰袍文士以枯枝为毫,塔壁作纸,挥动右臂霎时间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墨龙当空盘旋,纵横交错。只见灰袍文士写下的三个大字铁画银钩,气势恢宏,甫嵩虽不识古文却依旧被这势贯山河的气魄激得热血沸腾。
这三个大字劲透坚壁,好似用斧劈锤凿一般刻在了塔壁之上。灰袍文士一席舞毕负手而立,漫天飞舞的墨龙好似一阵呼啸而过的飓风霎时间全然归于池中。只见宝塔坚壁上的三个大字像是活了一般游动于墙壁之上,约莫一朵阴云拂过皎月的功夫它们合作一团,恰似一道庄严肃穆的板门,九路八十一颗门钉赫然于上,灰袍文士闲庭信步悠然入内,甫嵩紧随其后。
原来这宝塔竟是一座藏经楼,初一入门厅便见到一座高约十余丈的金佛巍然耸立,与众不同的是这座佛像不矜、不笑,栩栩如生的面庞不怒自威,好似时时刻刻都能看穿心思一般叫人不敢心生丝毫嗔念。
袅袅青烟徐徐飘升,千万阶梯纵横交错,盘旋而上。数不尽的竹简、木笺、经书林立密布,直看得甫嵩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一灰一黑二人伴着悠扬而肃穆的木鱼声缓步而上,足足爬了有一个多时辰,数万段阶梯才来到一处圆台之上,俯身向下观望早已深不见底。灰袍文士点燃一盏烛台,翻看着身旁斑驳的竹简,微笑着问道:“你师父身体可还无恙?”
甫嵩先是一怔,心想这灰袍先生还不知我姓甚名谁,师出何处,竟径直打起了寒暄,不禁有些惊奇。甫嵩抱拳轻鞠一躬,谦虚的说道:“师尊身体安康,多谢先生挂怀。”
只听灰袍文士冷笑一声,怆然沉吟道:“天赐的根骨千年难遇,只可惜心思太重,城府太深,刚愎自负,终难成大事。”
甫嵩听灰袍文士一言像是师父的长辈,但其暗讽师父无能却引得甫嵩暗自皱眉,稍显怒容,于是话锋一转,平心问道:“先生是佛门弟子?”
灰袍文士摆了摆手,丢下手中的书卷,悠悠说道:“心中存善便有佛,何必拘泥于形式?”说完,灰袍文士拿过烛台横空划过,竹简、木笺应火而着,熊熊大火登时吞噬了整面书架,滚滚浓烟好似一股平地卷起的狂风呼啸肆虐。
只见甫嵩神色自若,见多了奇闻异事也就不再惊慌了,他依然恭敬的侧立于灰袍文士身后,烈烈火光映的他英俊的脸庞也泛丝丝轻柔的涟漪。
不消多时,整座书架全然化作了一捧灰烬,焦土气味刺鼻难忍,却见浓烟慢慢消散,一座五色斑斓的石壁渐渐的浮现于眼前。灰袍文士让过一步立于石壁一侧,沉声说道:“凝神屏气,注视石图,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甫嵩作了一揖,缓步上前。第一次越过灰袍文士侧面的他用余光惊奇地发现灰袍文士的面庞竟是一团好似被云雾遮蔽的朦胧,根本无法辨别五官相貌,甫嵩不禁心中一凛,但面容上却依然平静如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敢多想,闭目凝神片刻后缓缓睁开明眸,专心致志的注视着眼前这幅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石图。
恍然间好似被漩涡吸住了一般,一阵昏天黑地的旋转之后一幕波澜壮阔场景于眼前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身体急速坠落,环视四周原来早已置身于一片乌云之上,甫嵩赶忙摄神自救,就在念游心肺的刹那,无尽的天际顿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川峦河流崩塌撕裂,霎时间地动山摇。
忽然,甫嵩猛地一睁眼,却发现自己依然平安无事的站在石图前,只是那石图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其实甫嵩方才神游四海的时间不过一眨眼,但在他心中却好似煎熬了千万年。
只见灰袍文士欣然轻笑,昂首沉吟了片刻怆然低声道:“当年天洛只看到了一双鸿翅,天琴见到了一张鸿喙,你师父天赐天赋异禀见到了整尊龙首,而你竟似我一样看到了完整的‘惊鸿游龙图’,这一晃就是几十年了啊。”
甫嵩听闻灰袍文士提及师门渊源,不禁心中一紧,赶忙跪倒在地,磕头拜道:“徒孙愚钝,不知先生即是师祖,还望赎罪。”
灰袍文士浅笑三声,左手微微一提,甫嵩竟似被一阵风拖住一般不受控制的站立了起来。只听灰袍文士淡淡说道:“我非你师祖,你师父天赐虽得了我些许指点,却自负当世聪慧无人能及,半途偷走了‘游龙策’且拐骗了天洛。所以他根本算不得我的门徒。”
甫嵩听完心中泛起了无尽的纠结,听灰袍先生一言好似自己多年敬重、仰慕的师尊竟是奸险小人一般,甫嵩思来想去终觉应当大义为先,于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脑门鲜血直流,而后义正言辞的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甫嵩愿替师尊承受先生的责罚。”
一语言毕,只见灰袍文士胸前的衣衫上似有几株泪痕划过,朦胧的面庞却丝毫遮掩不住那份彻骨的黯然神伤。灰袍文士背过身来负手而立,稍有哽咽的颤声说道:“天洛是我的爱女,你师父带她走后从此我们父女二人便天各一方了。没想到闫天赐竟能有幸收到你这般重情重义的好徒儿,真是…呜呜呜。”话未说完,灰袍文士终于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如此过了许久,灰袍文士才渐渐的平息了自己悲伤的情绪,只听他用好似眨眼间沧桑了数百倍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走吧,去告诉天琴不要针对花家军,闫天赐才是幕后主谋。”好似巨石般沉重的几个字说完,灰袍文士挥动还印着丝丝泪痕的袖袍,骤然间狂风呼啸,甫嵩直觉的天昏地暗,呼吸困难,终于在一片狂风暴雨中深深的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