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上山的是苏家婢女涟秋、管事周嬷嬷。两人都只是府上最低等的粗使婢子,身上的衣服却不俗。涟秋穿着红色石榴长裙,外批一件暗青色绒毛披风,脖子上悬着美玉项链,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也就这么穿;周嬷嬷耳上两颗大珍珠更是吸引眼珠。
许多小尼姑都趴在门口看,嘴里啧啧的惊叹。
恰逢云莲住持出关,也特地前来迎接贵客。住持热络的和周嬷嬷说着话。
涟秋见到苏阮出来,一声呼叫:“七姑娘!怎么又瘦了些,真是愈发向岚瑛郡主啦,美的哟……”
她嘴里不住的赞叹着苏阮,苏阮云淡风轻的走向她们,客气的点头。
苏家人之前每年都有香油钱给念慈庵保证她的生活,唯独这两年,这笔钱不翼而飞。究竟是在府上就被人扣了,还是被这两个下人拿了,苏阮不得而知。
总之,苏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个好东西就对了。
周嬷嬷例行公事的问着话:“怎么不见静安师太哪?云莲住持,这一年,我们七姑娘在庵堂还安分吧?”
往年到这个时候,静安师太定会当众狠狠数落她一番,这些话,会由周嬷嬷带回苏家,转述到父亲耳中,对苏阮来说,就是要迎接父亲的一场暴风雨。
云莲住持和善道:“静安这会有事,不便出席。阮姑娘乖巧听话,善良温驯,无人不喜。”
周嬷嬷奇怪道:“看来七姑娘有进步呢……懂事啦……”
苏家人在庵堂里歇息一夜,次日起程回府。
一路上马不停歇,颠颠簸簸,苏阮身子未痊愈,发起了低烧。
下马车,换小轿,摇摇晃晃来到苏府的闺楼,轿子被放下,就没了动静。
等了一会,方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一路走一路抱怨,声音清脆嘹亮,也不知道是故意说给谁听:“趁着太太们去平安寺上香,一群臭不要脸的幺蛾子偷懒耍滑,明知道七姑娘回府,一个个躲的不见人影!”那声音愈近,听得刺耳,猛然就将轿帘掀开。
一阵冷风吹入,大冬天寒风刺骨,苏阮没有厚实的衣服,又在病中,被这冷气一冲,打个寒战,面色都白了几分。
她抬起秀丽的双眸,紧紧盯住了眼前的来人。
来接她的是她的闺楼夜雪阁的丫鬟连翘,身上的流光锦缎袄子就不说了,耳朵上挂着一双金叶子耳环,光彩夺目,这身派头比苏阮还要高上几个档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主子。
连翘不耐烦的掀开了车帘也就不再动作,目光都不往苏阮身上瞅一眼,全然没把她放眼里,嘴里依旧在嘀嘀咕咕的骂道:“等太太回来了,看我不把这事报到太太那儿,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苏阮她端坐着不动,静静打量着连翘。这是她的婢女吗?居然能放肆到这个程度,是她太纵容她们了吗?以前竟从不觉得。
连翘等了一会不见动作,这才扭过头来看苏阮,没好气道:“七姑娘,下车吧!”
苏阮抬起手,依旧望着她。
连翘抿了抿唇,不情不愿的把她搀扶下轿,心道:“装什么主子!”
夜雪阁的前厅是一间小花园,右边是一片桃林,左边一间小凉亭,旁侧一条清清的水渠,后边则是一栋两层桐木小楼,装潢相当华贵,桐木打底,沉香木楼梯,红木窗栏,名贵瓷器……她初踏入这阁楼时,还曾对苏家人满怀感激,年长些才明白,华丽的住处不过是苏家人用来安放她的鸟笼,用来表明她没有苛待嫡女的象征。
一楼是下人们的住处,此刻寂然无声,仿佛没有人居住。二楼,是苏阮的地盘。
苏阮踩着沉香木阶梯上二楼,连翘在耳边道:“昨日太太带着家眷去普济寺上香,姑娘少爷们都去了,估么得三四日才回来,现在府上是周管家掌事。”
入闺房,拨开将房间一分为二的翡翠幕帘,入眼一片狼藉。
床榻上的被褥歪歪斜斜的放着,座椅上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还未打扫。
苏阮未做声,连翘倒先尖声叫嚷起来了:“这群该死的丫头,连卧房也不整理,偷懒耍滑到这个份上,这个月非要扣掉她们的月例……”
苏阮的眸光微微偏转到连翘脸上,看着她耳垂上璀璨夺目的金叶子耳环,淡淡道:“连翘,一年不见,你升大丫鬟了。”
府上的用度都有严格规定,一般下人用不得金器,只有分管各阁楼的大丫鬟和统管总管有这资格。连翘既然戴着金耳环,想来已经是负责夜雪阁的大丫鬟。
连翘骄傲的模了一下耳垂,洋洋得意:“多亏太太照顾,我才能升大丫鬟。”
她不过年十八,整个苏府,再也没有比她更年轻的大丫鬟了!想到这里,她愈发得意,正要夸海口,忽然发现苏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那双秀目,仿若万丈寒潭一般冰冷,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心道,七姑娘这么说,莫不是在责怪她没有把眼前的事情安排好?
这么想着,她有点心虚。可是转念一想,每年不都是这样吗?苏阮不过在家里呆几日就走,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连翘慢慢挺直了腰板,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气势,装模作样在屋子里溜达一圈,啧啧道:“真是太不像话了!七姑娘,您先歇着,我这去把负责打扫的绿衣抓上来,让她来打扫!”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满屋的狼藉就这样留给了苏阮。
苏阮并没有叫住她,只自己缓缓在屋子里踱步,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样物件,清澈的目光里有着浓浓的留恋。时隔十多年重回苏家,这儿的一景一物与她都有特殊的意义……做工精美的雕花梳妆台、皇族特供的立地铜镜、年代久远的红木衣橱、还有那张芳香四溢的千工床……皆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每年回家的时候,她都会默默的把房间打扫干净,因为她怀着寄人篱下之心,微小谨慎,在苏家处处忍让,从不替任何要求……换来的是什么?是苏家的任何人——别说父亲、姨娘、小姐吗,哪怕是最下等的仆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被别人无视?她曾经想着,因为她在苏家没有地位,因为她没有母亲疼爱,所以不得他人看重,所以,必须默默忍着。然而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家中子女众多,能得众星捧月的也无非其中一二,其他阁楼的丫鬟们怎么就规规矩矩?
说到底,还是她疏于管教之故。
她每年回家数日,跟阁楼中的婢女们见不了几面,见面也是打个照面。她对她们不了解,对她们的言行不加管束,没有树立自己的威望,没有一个做主子的样子,这才有了这些婢子们对她的欺辱。
更糟糕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身边没有任何可供差遣的人,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苏阮握紧了掌心。重回苏家之路,就从清理身边这一群麻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