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那么一刻的沮丧之后,苏阮就没再多话,扶着冰冷的石壁爬起身。
事已至此,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从帝都逃到这里,还是逃不了一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她在榻上躺了一日,又因为失血过多,现在四肢软趴趴的使不出力气,扶着墙喘息了好久之后,费劲的弯下腰,拿过自己沾着血污的绣鞋往脚上套。
辩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像根木头似的杵着,木然的看着她。
待苏阮穿好鞋袜,从他身边一瘸一拐的走过,他才意识到她打算就这样离开。
呆立一瞬,突然回身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阮姑娘!”
这一声没了惯来的平稳,显露出了几许惊慌。
他身形纤瘦,四肢细长,看起来没多少力气,这么一抓,苏阮竟被捏有点疼。
“对方是冲着我来的,你又手无缚鸡之力,何必拖你下水。我这就去会会他们,你且躲着不要出来,倘若被他们发现,难保不会杀你灭口。”苏阮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一脸决然的快步向外走去。
走到禅房门口,耳边骤然刮起一阵猛烈的风,撩起了长发。
方才还在居室内的辩机不知怎的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坚如磐石。
苏阮吃了一惊,心道:“我眼花了吗?”
辩机幽幽的凝视着她:“随我来,我有办法,相信我。”他率先走出壁穴。
苏阮愣了一愣,也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踏出禅房,是一望无际的青天白云,层云缠绕,腾云驾雾。
“为什么你们的思过崖都要建在这种鬼地方。”苏阮大感头疼,之前在念慈庵思过的时候,那个禅房也是建在峭壁上,不过还是靠近山顶的位置,爬爬也就上去了。
而现在这个,抬头看不到顶,低头看不到底,毫无疑问,是在半山腰的位置,也就意味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只有一条路——如果能被称之为路的话。
盘旋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岩石阶梯,从山顶上,一直修筑到这间禅房门前延伸几米,戛然而止。
这是一条只能上,不能下的路,上面的人只要冲下来,他们无路可逃。
辩机走了几步站在截断的尽头,回头看向苏阮。
苏阮还在扶着岩壁小心翼翼的走,阶梯宽不过半丈,仅够容纳一人独行,只是经过粗浅的人工雕琢,各个阶梯高矮不同,凹凸不平,走起来非常吃力。
因为,她分外小心。虽然动作谨慎,面上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惧怕之色,一脚一脚反而踩得格外踏实。
山谷的夜风撩起她美丽的长发,白色月光扶照在清丽的面容之上——
只怕是九天仙女下凡,站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辩机收回目光。
“你不会要拉着我一起跳崖吧?”
苏阮总算跟了上来,发现他站在截断的阶梯前,开玩笑说了一句。
“杀生是大过,贫道绝无此心。”辩机一板一眼。
“你还是那么木头啊……怎么又开始自称贫道了,多难听……”苏阮嘀咕。
在她说话的间隙,辩机忽然伸出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抓住峭壁边上的藤蔓,毫不犹豫的凌空一跃——
真跳了!
苏阮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本能的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他。
身体直直的就往山下坠落,眼前的山、树、鸟、云,都已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眼前穿梭,下降的速度如此之快,像是要把灵魂都震出躯壳!
心惊肉跳的苏阮转过头埋首在辩机怀里,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
好像经过了一个轮回那么长的时间,终于,停了下来。
“没事了。”辩机轻声的安慰着。
苏阮仍旧僵硬的缩在他怀里,睫羽染上了泪珠,小脸煞白,嘴唇哆嗦。
辩机松开了抱着她的双手,只默然的看着快要崩溃的她。
苏阮渐渐平复情绪,懊恼:“你就不能支会一声吗?上回拔箭的时候也是……”
“我未料苏姑娘如此惧怕。”辩机道。
“我……我不是害怕,就是没心理准备,太突然你知道吗?”苏阮不满的瞪着他。
她眼里燃起的小小斗志让辩机禁不住会心一笑。
“咦,冰块脸居然会笑?”苏阮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议……”
辩机立马恢复惯来的平和之色,撇开了脸转移话题:“施主还能否行走?”
“当然能!”苏阮试着迈步,尴尬的发现两腿打颤,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小声,“你们两个争点气啊,已经落地了!”
辩机的唇角扬起一些弧度,趁着苏阮还未察觉之际就隐藏下去:“人在极度的恐惧下本能的身体抗拒反应,稍后即会恢复如常。”弯下腰,示意她爬到他背上来。
“我缓缓就好……等会我自己走吧……”
刚才被他抱已经够尴尬了,现在又来背,她难以接受。好歹她也是黄花大闺女,这辈子还只被哥哥一个人背过呢……
“苏姑娘可知让你身在何处。”
苏阮回头四顾,山,山,还是山。
四周的峭壁上,都是密布的树木,隐约可见点点萤火。
“我们在半山腰的峭壁上,这些峭壁上的树木里面都是毒蛇和毒虫,施主若不怕被蛇——”
苏阮二话不说爬上他的背:“马上走!”
辩机的眼睛稍许弯弯,嘴唇也扬了起来,可惜苏阮在背后,看不到。
他往前走了几步,拨开密布的藤蔓,推开眼前一方石门。
温暖的橙色光线从石门里骤然倾泻而出,一条长长的隧道——在半山腰挖隧道?
辩机轻车熟路的跨入隧道,反手合上石门。
四周就骤然安静的可怕,好在,每隔十余丈的距离,就会出现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壁灯,还有光线。
苏阮不觉往他的脖子缩了缩。
辩机未作停顿就坚定的往里走,长长的一段路,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隧道中回响。
苏阮不知怎的就就想起了上回墨宸背她回家那一日。也是这样趴在他的肩上,一摇一晃的走路回家,那时她在他耳畔轻声细语说着话,真是想想就美好的回忆。
“谁点的这么多灯?”气氛实在是太闷了,苏阮圈着他的脖子,一晃一晃,几乎要睡着。
“是鲸油点的长明灯,可燃百年。”
背着一个人,辩机的脚步和气息都没有一星凌乱。
“姑娘若喜欢,可取一只回去置于家中,亦可长明。”
没有回应,她睡着了。
脑袋就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蛋正对着他,他低眸就能看见她美好的睡颜。
她很美,美的不似人间有,一颦一笑都带着灵气,他画了那幅画,也正是因为她的貌美。他曾以为他只是欣赏她的美,并无任何邪念,可是到这一刻,他知道她错了。他竟会无法控制的希望她永远不要醒来,而这条路也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他才见过她几次?竟会有这种荒谬的想要占据的想法!
枉费多年修炼,枉费师父悉心教导,枉费父亲的厚望,枉费……
决不能让这种邪念占据自己,自这次将她送走,他就要闭关三年不出!
苏阮醒来时,压根不知道走了多久,隧道还是这样深不见底的赶快。她感觉自己的手脚恢复了力,马上道:“辩机,我可以自己走了,你放我下来吧。”
辩机脚步不停:“能省省力气就省省吧,下山之后还有很多路需要你走。”
苏阮当然想省力气,可是她不太喜欢欠别人太多。
她故意道:“你是舍不得放我下来?”
辩机反问道:“为何会舍不得?”
他问的这么认真,苏阮都不忍心调戏他了:“这得问你。”
辩机不语,仍旧大阔步往前行走,速度极快,眸色泛着微光。
苏阮趴在他背上道:“辩机大师,其实你年纪轻轻,何必苦守在山上当和尚嘛。你看你,要样貌有样貌,要学识有学识,医术又那么卓绝,去山脚下开一间医馆,就能享受美好的红尘世道啊。这山脚底下,就是花花世界,说不定你将来还能娶个大美人,生个小美人哩。”
辩机定声道:“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
“……你好没意思。”苏阮的眼前不自觉浮现美人化骨的模样,摇摇头甩出奇怪的画面,“红尘万丈何其美好,你都没有入世过,又如何出世……”
“如你所言,岂非要死过一遭,才能参悟生死。”辩机话不多,却字字珠玑。
苏阮被他堵的哑口无言,愤然的别过脸:“无趣!”
辩机微微斜过眼睛,看着她脸上娇憨的怒气,轻声:“饿不饿?”
“饿!让我咬你一口吗?”她凶他。
他虔诚道:“割肉喂鹰,并无不可。”
苏阮讥讽道:“哈哈,说得好听,那你就让我咬啊。”
他摇头拒绝:“你并不是鹰。”
“……辩机!”她有点恼了。从来只有她揶揄别人,没有别人调戏她的!
辩机一本正经:“前方有休息和用膳的地方,马上就到了,再忍耐片刻。”
走过一个转角,果然到了一处宽敞的大厅。
“好多书……”
这间岩石厅堂的四面墙壁都被做成了书架,满满当当的书卷把书架塞得严严实实。置身其中,抬头转一个圈,就会头晕目眩眼发慌。
哪怕是酷爱读书的苏阮,看到这么多书也吓得够呛。
“都是经文吗?”
苏阮方走向书架一步,就被辩机拉了回来:“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施主。”
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抓住她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七分的力。
苏阮道:“主人这么说了,我什么都不会碰的,你别紧张。能不能放开我的手?”
辩机的神情松懈下来,也松开手:“对不起。”
苏阮模了模被他抓的发青了的手腕,笑道:“没事没事,我真饿了,吃的呢?”
“你等等,我去拿干粮。”
苏阮走到厅堂中央的桌前座下。
辩机很快拿了水和食物来,东西放下,盯住桌上的两个小瓶:“这是?”
苏阮将瓶盖揭开,取了手绢出来,倒出一些粉末:“你医术这么好,对药材也一定很了解吧!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两瓶装的到底是什么?我拿着这个在帝都的医馆问了一圈,也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有个大夫说可能是碧仙草。这‘可能’二字就最讨厌了。”
辩机嗯了一声,拿出随时携带的银针在粉末中拨弄几下,又凑近闻了闻,皱眉思量片刻:“的确是碧仙草。不过,还混合了少许的幽冥草。”
苏阮紧张道:“哦?那有何功效?”
“功效?这两种都是世所罕见的毒药,价值千金,是寻常人拿不到的东西。碧仙草的作用是麻痹神经,这种麻痹不是一时的,而是长期的、不可控制的。而幽冥草的作用是令人产生幻觉。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能让被害者一方面迷失心性,变得偏执、狂妄、疯癫,而且因为神经麻痹,会出现瘫痪、失明、浑身抽搐失控等等症状。”辩机对药材显然非常了解。
苏阮认真的听着,一面对照苏老太太的情况考量。瘫痪、失明是确认无误的,那么她平日里那么爆照、难以自控的脾气也是因为中毒的影响吗?
“这种毒到后期,会全身溃烂、体内恶臭,不出三日即会暴毙。”
辩机将银针收起,做了结论。
苏阮心里没底了:“用这种方式下毒,太明显了吧?!”
辩机摇头:“这两种毒药最妙的地方在于它们效用的隐蔽。只要下毒者有足够高超的技法,甄选合适的用量将它们长期作用于某个人身上,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察觉,因为无论从脉搏还是气血之上,都无法检查出毒药的成分,只会一点点的中毒,绝不会死亡。这个时间段,在十年以上。”
难怪御医将苏老太婆诊断为中风,又觉得疑点重重。
这么说,老太婆如今的瘫痪,是二太太多年精心安排的结果!
“至于这瓶水……”辩机端起瓶子在鼻子下微微晃动,“是用以缓解两种毒药的解药。”
“难怪做法事这几日,女乃女乃的病好了些……”
豁然开朗!
前几日在府上做法,老太太的身体突然好了很多,众人都道是法事的效果,原来竟是解药!
苏阮道,“也就是说,只要解毒就没事了?”
“前期可以解毒,后期不可能,只能能稍许缓解痛苦。”
辩机将两样东西都收好,交还给她。
苏阮握紧瓷瓶,也抓住了他的手:“辩机,你随我去一趟我家吧!”
辩机能识别毒药,又是德高望重的僧人,女乃女乃一定会相信他!
“不行。”辩机断然拒绝,“请苏姑娘见谅,我有师命在身,不得离开葱岭。”
“思过比得上救人一命?”苏阮劝道,“我女乃女乃也许是中了这种毒,我想请你……”
“贫道可书信一封予施主带去,但下山,万万不能。”辩机径直打断了她的话。
他不能下山,绝不能。
“我去求你们住持——”
苏阮知道辩机的师父是一位真正的得道高僧,应该不会蛮不讲理。
辩机低眸,眼中似有挣扎:“苏施主,贫道在灵泉寺清修,立誓绝不离开灵泉寺半步,请你不要勉强!若贫道贸然下山惹出事端,难辞其咎,请你谅解……”
他声声入骨,已是有些委让求全。
苏阮虽不懂他的顾虑,却也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他的为难,颓然:“算了……”
他帮她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好意思再强求。
她小声嘀咕,“说的好像你下山,天下就会风云色变似的,哼。我自己再想办法。”
短暂的休息后再度启程。气氛,似乎因为苏阮之前替的要求而变得有些尴尬,辩机没有再背她,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隧道里,很快,就来到了入口处。
“从这里出去,就是葱岭山脚。应该马上就要天亮了,天亮之后你出寺庙。”辩机道。
“嗯。我走了。”苏阮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辩机默然的注目着她的背影远去,终只是双手合十,摇头不语。
苏阮走了不久,就看见一块大石头,上书“禁地”二字。苏阮不由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密令中的山道路口,心里浮起一丝暖意。庙里的禁地非常严格,辩机带着她出入这一处禁地,若被人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可他却半句也没有提,大抵是已经做好了被处罚的心理准备吧。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木讷了点,有时候,也还有些可爱。
苏阮转回头,直接向外走去。
方走出葱岭,远远看见一队人马停驻在葱岭山脚,把入口处堵的水泄不通。
苏阮连忙弯下腰藏匿入草丛,偷偷观察那边的情况。
对方有七八个人,皆是身着锦衣华服,隔得远,看不清面容。
其中有三个人,手中握着长绳,拴着高大的狼犬。
“明明狼犬闻到了她的气味,从那条石阶追下去却没有看到人,怪事!”
“她莫不是不慎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吧?这样深不见人死不见识的,麻烦更大。”
“快要天亮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还得向上面汇报情况。”
“汪汪汪!——”
突然,三只狼犬同时冲着苏阮所在的方向狂吠。
苏阮猝不及防,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草丛被拨动,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苏阮全身都僵硬了,保持着姿势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什么声音?过去看看!”三人放开狼犬。
狼犬立马就冲着苏阮飞扑而来。
“跑吗……”
狼犬几乎是风驰电掣的杀来,苏阮脑子里明明想着跑,脚下却动不了。
突然,身子一轻,整个被人抱了起来,便知道安全了。
辩机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匹马来,抱她上马,利索的一拉缰绳,声音里没有了任何迟疑:“驾——”
苏阮看着他:“你不是不下山吗?”
“送你回家。”
辩机的目光紧紧平视前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坐稳了。”
……
“没有人,奇怪。”收回狼犬的黑衣人又上前仔细勘察,“明明有动静啊……”
……
在第二日日暮时分,两匹骏马踩着厚厚的尘土急速狂奔而来,在帝都门外停下。
“宵禁?”苏阮翻身下马,不解的仰起头望着巍峨的城门,“明明还没到宵禁的时间,怎会封锁城门?本以为尽快赶路能在宵禁前进城,现在岂不是非但不能进城,还要在外露宿一宿。”她的眉头深深锁起,心头浮起一抹异样的不安,“宵禁的时间从来都不会改,除非帝都紧急戒备。难道……帝都出事了吗?”
“的确是出事了。”
冷不丁,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是来自地狱的咒语一般,令苏阮的背脊骤然微微一寒。
她深深呼吸一口,目光仍旧平平的直视着前方:“瑾公子,好久不见。”
宋瑾坐在漆黑的战马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苏阮的纤瘦背影,红唇嗡动:“两月零三日。”
苏阮抿了抿唇,眸色微微流转:“……帝都发生何事。”
“今日在太子的寿宴上发生了一场刺杀,凶手逃走。所以,帝都才会提前关了城门,全城追捕凶手,你没发现帝都的上空都燃起了火光吗?全是彻夜巡视的人……”宋瑾说了几句话,忽然停止了话语,声音温怒起来,“怎么,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苏阮也并非不想看见他,只不过,能不见,还是尽量不要见了。她抬起脸看着帝都被火烧红的夜空,心中慢慢揣度宋瑾所言有几分真假,避开了他的问题,道:“瑾公子也要入城吗?”
宋瑾身子笔挺的坐在马背上,脸上是肃穆的严肃神色,唯有不断把玩着缰绳的手指透露了他此刻内心些许的涟漪:“想要我开城门?那就回过头,让我好好看看你。不敢吗?”
苏阮淡淡道:“家姐的样貌尤甚阿阮,日后,自可让你夜夜观赏。”
她这一言似乎激怒了宋瑾,他突然驾马窜来,直直的拦在她的身前,俯下腰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抬起脸来与他对视,咬牙:“可惜,我还是中意你。”两人的脸庞极近的靠在一起,两双同样冰冷的瞳孔中倒影着彼此的身影,看着她纯澈的眼眸,他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呓语,“阿阮,我……”
“什么也不要说。”苏阮垂了眼帘,避开他的视线。
“你在躲避什么?”宋瑾冷笑着问道。
她待他,总归是与旁人不同。
哪怕是冰冷的拒绝,也总带着一丝异样的迷离,勾着他的心,他的魂,他的魄。
“靠太近了,不舒服。”苏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和宋瑾对望,总让她透过他的双瞳望到前世的影子,她,很不喜欢。
“当真?”宋瑾反而更靠近她的脸颊一分,热气就直接呼在她的面上,丝丝麻麻。她水灵通透的面容近在咫尺,他心中蹿出一团火来,禁不住低头就来吻她。
苏阮闭上眼:“我现在有求于你,你所做的一切,我只当被狗咬了。”
眼看着就要落下来的唇在距离她的唇还有一丝距离时停了下来。
他的唇慢慢位置上移,挪到她的耳畔,继续吹拂着迷离的热气。
苏阮不为所动。
宋瑾的声音里含着异样缠绵的魅惑,在她耳边缠绵悱恻:“……呵,你还是你,一点也没变……苏阮,不要以为你摆月兑我了,现在帝都谁不知道你是我宋瑾看上的女人,你的名字打上了我的烙印,还会有男人敢娶你吗?他日我定当休妻再娶,你逃不掉的。……现在,我不会勉强你,日后,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把你交给我。”
苏阮缓缓的撑开眼皮,双眸定定的凝望着眼中含着深情的他,轻声:“是吗?我也期待将来有被打动的一日,让我知道我不是铁石心肠。”
宋瑾扬唇一笑:“你怎会是铁石心肠,这不是背着我在偷野和尚吗?”
与苏阮同来的辩机一直安然的在两人的后方,哪怕是未经人事的他,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是他根本无法接入的距离,所以,沉默不语。
苏阮嗤笑:“宋瑾,你用不着这么满月复的酸水吧。像个男人好吗?”
宋瑾道:“这种事情被我抓了个正着,还不能泛酸?他是你什么人?”
“未来夫君啊。”苏阮笑语嫣然。
辩机皱眉。
宋瑾脸色一白,狠狠威胁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他。”
“看你的本事了。”苏阮淡淡道,“说了这么多,也该开城门了吧?”
“我何时答应你开城门?”宋瑾还在恼火。
苏阮道:“瑾公子不是在守株待兔的等我吗?”
宋瑾的脸色微微一沉,断然道:“没有!”
苏阮噗嗤一笑。
宋瑾自觉被她看穿,面子扫地:“阿阮!”
“哦,很荣幸能碰见瑾公子在此,与公子一同入城。”苏阮收敛了笑容。
这么随便一试探……他还真是过来等她的,看来是收到她遇险的消息而来……
过了一世,是他变了,还是她以前未曾发现过他的另一面?
“哼……”宋瑾取出冷烟花,往天上发了个信号。
很快,红色的城门就轰隆隆的放了下来。
“多谢。”苏阮翻身上马。
宋瑾一拉缰绳,与她并驾,用极轻的声音道:“墨宸在宫里。”
苏阮惊诧的抬起脸,什么?!
“今日寿宴,他突然出现,以身替太子挡了一剑。”宋瑾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辩机,确认对方没有偷听后才放下心来。
苏阮开始流冷汗了。
尚且不能确定宋瑾说的真假,也很明白这种情况不能心慌,可是她的心口……不受控制的乱跳,像是要穿透胸膛冲出来。
“他还活着。若有人以此骗你,你切莫入套。”宋瑾转了方向,“我走了,阿阮。”
“你能带我去见他吗?”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却是颤音。
“现在不是时候。”宋瑾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保全好自己,对他就是帮助。”
宋瑾驾马离去,辩机这才跟上。
苏阮脸色煞白,嘴唇都要咬出血,呆呆的看着宋瑾离去的方向。
辩机轻声:“阮姑娘?还好吗?”
抬袖替她擦去唇上的血,却发现她眼里有泪水转了一圈,消失不见。
苏阮紧紧闭上眼,咬了咬牙,又慢慢松开,“我们走。”
……
帝都沈府。
“哥哥,为什么事情会闹到如此程度?两个匪徒死了,苏阮不知所踪,此事已然惊动了皇城司!今天他们到苏府来,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你——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做这种事?!”
僻静的阁楼之中,沈琳玉的声音里含着莫大的愤怒,以及,隐隐约约的恐惧。
恐惧……恐惧好不容易在到手的一切,会被兄长抬抬手指毁掉。
她的兄长、沈府如今的男主人沈肃,嬉皮笑脸道:“妹妹你哪儿的话啊,不是你让我给你介绍两个高手处理掉苏老太婆嘛,怎么现在哥哥出手帮你,你又不乐意了?”
沈琳玉道:“我是让你给我找两个人,人找了,处理就是我自己处理,任何事情我都自有安排,你在中间插一脚算是怎么回事?你老实说,你到底是收了谁的好处?!”
“唉,你别这么说,哥哥都是为你好啊。你想想啊,那两个杀手都是见钱眼开的人,你请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别人给他一点好处,他们就会把这事传扬出去了,那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啊。?还有那个苏阮,不是一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嘛,老哥是出于帮你的心思才会对她下手,替你除去心头大患。你才真是伤了哥哥的心啊!”
沈肃看着妹妹的脸色和缓了些,又给她按肩膀:“总之,这事怎么赖也赖不到你头上来,就算出事,我一力承当,决不让妹妹你替我背黑锅。”
沈琳玉叹气道:“哥哥坐拥父亲留下的家产,恐怕不知道我一个女人处境之艰难!在苏府,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造成莫大的影响,我才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啊。”
沈肃道:“日后不敢了,哥哥再也不敢贸然替你做决定了,行了吧?”
“老爷,有消息来报。”
沈肃与沈琳玉支会一声,就出了门。
过了会,他回屋来,大惊,“苏阮回苏府了!”
“她没死?”沈琳玉也愕然的站了起来,“你确定?”
她做好了应对苏阮已死的局面,现在却突然告诉她,苏阮,回来了?
“是啊,还活着,而且就在回苏府的路上!听说还带了个和尚回来!”
“和尚!”沈琳玉眼神一厉,“我要回府了。哥哥,你千万别再插手苏家的家事了。”
沈肃忙不迭的答应:“好好好……”
隐藏在黑暗中的一个人影慢慢的走了出来:“一群没用的东西……”
沈肃道:“王爷……”声音渐渐低微,弱不可闻。
……
“七姑娘回家啦!”
欢天喜地的迎接声,简直热情的让苏阮招架不住。
“就说吉人自有天相吧!”
“七姑娘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七姑娘,您快去看看老太太!”秋娘拨开人群冲到苏阮跟前,看见辩机,“这位是——”
“是辩机大师。秋娘,你先将他安顿下来,我去看女乃女乃。”苏阮直接就向苏老太太的阁楼走去。
还没逼近真正的大门,苏阮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异味,像是……粪便的味道。
她走进老太太的房间,婢女们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堆聊天,根本没有谁守在苏老太太面前。看到苏阮,她们倒是全围拢了过来,与她行礼。
苏阮道:“你们就这样看护的?”
侍女道:“是二太太说,里面的味道太冲了,怕我们也得病,所以让我们除了一日三餐不要离老太太太近……”
苏阮道:“知道了,先退下吧,我进去看看。”
“姑娘不怕传染吗?”侍女拉住她,“您还是……”
“不打紧。”苏阮毫不犹豫的走进苏老太太的卧房。
卧房里的恶臭味更为浓郁,几乎让人呛的不敢大口呼吸。苏阮憋着气来到床前,便见老太太干瘪消瘦的身躯像一片枯叶躺在床上,她就像是一具骨架,一具痛苦不堪的骨架,不住的发出微弱的申吟,好像每一口呼吸都十分艰难。
“阿良……是你回来了吗?”
苏老太太听见响动,嘴里发出了欢愉的呼喊声,浑浊的眼球动了动,却找不到焦点。
她已经瞎了。
苏老太太惯来对苏阮不善,可对儿子,真正是满心惦记。
苏阮立在她的床旁,才明白恶臭从何而来。
苏老太太的裤子都是湿漉漉的,毫无疑问,因为瘫痪的原因,她失禁了,而她自己,毫无感觉。苏阮立马唤来婢女去打水,拿来干净的衣裤换洗。几个侍女进来,虽然满脸嫌恶,在苏阮勉强也不敢表现的过于明显,乖乖的替老太太换了,忙不迭的出去了。
苏阮一只负手立在床边,如若这老太婆平日有半分疼爱她,她恐怕就自己动手了,但是,显然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
“阿良……?”苏老太太再度唤道。
“我是阿阮。”轻飘飘一句话,打断老人的念想。
“阿阮……阿良的女儿,阿阮……你们的脚步声,是一模一样的……”
出奇的,苏老太太竟未赶苏阮。
也许是因为,这天地之间,只有苏阮实实在在的在身边关心她吧。
因为帝都生变,大儿子今日入宫未归,二儿子远在南方,唯有这嫡孙女,近在咫尺。
嫡孙女……这一个嫡字,就将苏阮和其他子孙拉开了距离,可是她,却并没有对苏阮有过半分的疼爱。她有一千一万个原因不疼爱苏阮,可是到如今,都成了深深的遗憾。
“她们都走了,为什么,你还不走?”苏老太太的声音里,有莫名的惶然。
“父亲不在,我来尽孝。”苏阮淡淡的丢出一句。
她没有对老太婆尽孝的心,可是她知道,这种话会让老太婆高兴。
苏老太太果然咧开嘴呵呵的笑了起来:“尽孝?好好好……阿阮,就算你是骗我老婆子的,我也高兴……我估计是命不长啦,你能让我高兴高兴,你的心还是很好的……”
苏阮知她历来怕死,说出这种话,心里不知道有多恐惧,遂安慰道:“女乃女乃别怕,我从寺里请了高僧过来,他马上就会来替您看病,身体一定会康复。”
“哈哈哈……”苏老太太笑的凄凉,“想不到到末了,是你来安慰我。阿德、阿凌、苏雪、苏眉、苏月呢?我平日里那么宠爱他们,到头来……”
苏阮道:“女乃女乃,恕我直言,这世上的感情本就不是付出就非要有回报,你还是放宽心,等着大夫过来看病更为妥当。光想着那些不肖子孙,您活活也得气死了。”
“阿阮,你在和祖母说什么?”
二太太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
苏阮回身,道:“姨娘,我请了僧人来,要替祖母看病。”
二太太一脸惊讶:“看病?不会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和尚吧?”
苏阮道:“是。”
“不行!之前那几个和尚给娘看病之后,娘的身体反而更差了!我现在决不允许除了御医意外的任何人替娘看病!”二太太断然否决,苏阮这次特地把那个男人带回来,绝对没有好事!
苏阮还欲争辩,却听见苏老太太气若游丝的声音:“阿阮,你先走吧,让我和你姨娘说说话……”
“女乃女乃?”苏阮不明白,她是老糊涂了么?居然还要和二太太说话!婢女们对她如何难道她不清楚?这一切除了二太太,谁能指使?!
苏老太太睁着没有光明的眼睛:“对了,你去将你三姨娘叫出来吧,我也想和她说说话……”
“……是。”苏阮道,“我这就去。然后,带人过来给您看病。”
二太太骤然抬起脸看着苏阮,用眼神无声的警告着她。
苏阮毫不退让的回视着她,警告?就你那点警告,我还不放在眼里了!
苏阮走出老太太的阁楼,远远看见一个美丽娇弱的女人在几个侍婢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苏阮在家时间就不多,和她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但也还记得,上前去迎接了,委身:“三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