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陲,莽苍大山,高耸入云。
山顶积雪经年不融,每年炎热夏季,始融出些许小溪流。
大山深处,有一块盆地,平坦如坻。盆地与外界几乎隔绝,保持着一分古朴和宁静,隐隐之中还透露着几分神秘。
盆地正中,有一潭极深的湖泊,名为映天湖,据说潭底直通地底;有水就有了人家,大寨沟人便依水而居。
郑安国住在大寨沟东南际,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闲暇时节,到映天湖打鱼捕虾,到集市间换些零花钱,再给婆娘儿子买些头花或玩意儿。有时幸运,还能有些积蓄,但往往所剩不多,数rì间就又花销个干净。
郑安国有两个儿子,大儿唤作石头,小儿唤作铁蛋,普通人家,随便起个名字,随便叫叫,随便听听,并无宏伟的志向和翻天的愿望。
吃完饭后,郑安国常把两个儿子搂到怀里,前三年后五帝,妖魔鬼怪的故事讲不停,大儿子石头听了,常常失神不语,小儿子铁蛋听完,嬉笑顽虐,自扮英雄或神仙,把哥哥叫作故事里的妖怪喝打不止。
大儿子木木讷讷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凭弟弟的小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每当此时,郑安国看着同样可人的两个儿子,不觉大畅老怀。
两个儿子一般的可爱,郑安国就发了愁。这意味着在他有生之年,必需在腿脚灵便的时候,就得给他们盖起两座瓦房,哪怕是两座古拙简陋的石屋。因为没有房屋,两个儿子长大以后就吃了亏,连媳妇都娶不上。
因此上,他耕田种地就比普通人多用几份力气,别人施肥一遍,他三遍,别人锄草二遍,他五遍,长年累月辛苦在田地里,身体特别的jīng瘦,皮肤格外的黎黑,村民打趣叫他“锅底灰”。
郑安国是一幅好脾气,听了也不气恼,憨厚一笑,该干吗继续干吗,雷打不动。甚至有些小屁孩也撵在他身后直嚷嚷,郑安国脸sè一唬:“去!”屁孩子们一哄而散。
后来石头和铁蛋慢慢长大,嗖嗖嗖地,拔苗助长似的,长得与父亲一般高时,听到同伴们这样叫父亲,大为不满。因为他俩不知是遗传还是与父亲常年在田里劳作,也是出奇的黑,黑里透红,黑得透明,黑得发亮,黑得有个xìng,像熟透的桑葚。
rì后,再有人叫爸爸黑,或是叫自己黑,铁蛋就冲上去和人抡拳头,有时打得过,就骑在其他孩子身上当马骑。有时打不过,撤腿便跑,跑得及时了,免除一顿毒打,跑得慢了,被人家追上,就拼了命的反抗,对方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他也吃不了多大的亏。
石头听了别人叫自己黑鬼,和他爸爸的表现差不多,掉头就走。被别人追得紧,穿胡同走小巷叫魂般的一再羞辱自己,他就站住脚步,脸sè更加幽黑,骂道:“去死!”
他比父亲郑安国多骂了一个字,大概这就是遗传和进化的证据吧。
石头入校读书时,一个班里就有十几个叫作石头的孩子,搞得老师常常不知道该叫谁,索xìng给孩子们纷纷起个学名,石头就改叫郑至善,顺便也给弟弟起了个名字,叫郑若水。
郑至善肤sè虽然很黑,但脑袋非常聪明,十三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中学读七年级。他上学时要翻过一座山,到山外的镇中上学。一rì三遍,三年一千多天,除了节假rì,从未间断。
翻山越岭时他就慢慢爬,平坦的小路他就奔跑,刚开始跑到学校大汗淋漓,一个月后就只喘几口粗气了。到十六岁读九年级时,爬山时也换成跑的速度,一路数里跑到学校,大气都不带喘的。
这就等于郑至善坚持不懈地锻炼了三年,他正处在青chūn发育时期,因了这个原因,身材长得格外强壮。在体育课上,郑至善比任何同学表现得都更加优异,无论是长跑,还是接力赛,只要跟跑步沾点边的体育项目,他若拿第二,没有会取得第一名。
学校体育老师是个国术爱好者,私下里练了不少的功夫,格外垂青于他,私下里传授他一些,八卦掌啊,太极拳啊,通天拳啊,地趟腿啊等杂七杂八的功夫,胡乱学了个遍。
从家到学校大概要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在去学校的路上,郑至善就把昨天新讲的知识点回忆一遍,有时还把一周内的要点也回想一遍,以巩固和加深记忆。特别是文科类的,如历史,地理,生物,政治等课程,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放学回家,除了帮母亲做家务,还帮父亲弄庄稼,到潭子里打鱼捉虾,晚上便静下心来写作业,辅导弟弟的课程。
写作业累的时候,他就到寨子边上的水井练一翻拳脚,像模像样的,倒也打得虎虎生风,朝地面踏一脚,水井里的水都微微起些涟漪,朝枝枝杈杈的树间推一掌,树叶便翻个身。只是他并不知晓,还以为是被风刮得这样。
九年级中考以后,郑至善根据自己考试的情况,觉得考取河东市重点中学应该有九成把握,便不再整天挂念那成绩。
漫长的假期实在无聊,这天没什么要紧事,郑至善就又到水井边打上了太极拳,刚打开第二式白鹤亮翅,忽有一人大叫:“哟呵,锅底灰,瞎子伸手指,你这是指啥捏?”
郑至善忙收住手脚,稳稳站定,朝说话的人打量。自己正在练功,被人突然打断,心里就先恼了几分,但还不至于当时就发作起来。
他说的话也让郑至善不愉快、不开心。瞎子啥也看不到,伸手肯定是啥也不指,对方是打个比方,说自己是瞎比划。
来人是寨子里的魏东旭,年龄和自己相仿,眼睛盯着自己,叽哩咕噜转个不停,不知cāo着什么鬼主意。
他那一身衣服比自己强太多了。魏东旭身穿质地优良的休闲装,脚下一双李安运动鞋。李安是举上闻名的体育健将,这是学校体育老师告诉自己的,要自己向李安学习,将来也要举世知名。
魏东旭的爸爸原来是寨子里的一名石匠,平时种田,闲时帮寨子里的人打屋砌房。最近几年,河华国大举建筑之风,魏东旭的父亲脑子一热,把寨子里的石料打磨打磨,送到附近的城市,狠狠赚了一大笔钱,在城市里买了房,还把魏东旭转学到城市。
魏东旭见石料大有钱途,便私自霸占了附近几座山头,把机器开到那里,彻夜鸣叫,闹得寨子里鸡犬不宁。有些年轻人找他说理,他不知从哪带来的工人,凶神恶煞似的,把人打个半死。这样以来,村子里的人是敢怒不敢言。
老族长看不过去了,亲自出面找他说事。魏东旭的爸爸也没给他几分面子,直接轰出石料厂。如果不是看在老族长年龄老迈,估计那拳头也捶到身上了。
寨子里的村民很不愤,很是生气,石料是大家共有的财产,为什么你独自霸占,不允许别人开采?凭什么你开采石料,大家还要彻夜陪着受罪?
但不知魏东旭这小子今天为什么突然从城市回来了,他原本和自己一样幽黑的脸蛋,转学一年时间,便由黑转白,白里透着红润,大概在城市生活得很好。可从他闪烁不止的眼神里,郑至善隐约有种不详之感,他们父子难道将对寨子有更大的觊觎?
“回来了?”郑至善打招呼。怎么着,他也曾是自己的同学,还同是一个寨子里的伙伴,不能失了礼节,便压制心中不满,淡然问道。
“哼!我回来了,你们就该搬走喽!哈哈哈!”魏东旭莫明其妙说出这句话,郑至善发觉他的神情说不出的得瑟,很像有钱人面对乞丐,老师面对犯错的学生,父亲面对母亲的那种感觉。
“居高临下。”郑至善思索片刻,给他下了一个定义,魏东旭面对自己,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搬到哪去,我们?”郑至善忙问。
魏东旭的脸sè更加冷傲,双眼望着天,绕着水井走了半圈:“当然是从寨子里搬出去啦!把这里让给我们做料厂。”
“料厂?”郑至善随即明白魏东旭的意思,为了赚更多的钱,他爸爸要把寨子里的所有村民全部赶走,要独自霸占寨子和山头,这做得也太过分了。
“嗯!让你们这些没有生意头脑的愚蠢家伙们霸占山头,只会坐吃山空,守着一个大大的宝库却不会利用,白白浪费了。我们是量材适用,合理利用。这是我偷听爸爸说的。”魏东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那我们搬到哪去?我们可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啊!”郑至善急了,向前跨出一步,离魏东旭近了一些。
“听爸爸说,把你们安排到镇子上。不过种田的土地就没有了。”魏东旭又说。
“没有田耕种,我们吃什么?”郑至善本来幽黑的脸sè,更加幽黑,又朝前迈了一步,和魏东旭面对面站立。
“到我们的石料厂做工啊!”魏东旭不觉后退半步,与自己拉开距离:“你想干什么?找打不是?”
“懒得理你!”郑至善不觉心跳加速,想到:我得赶快给爸爸报信去,这种家伙不理也算了。
想着,调头就跑,撇下魏东旭在水井旁边发愣。
“哈哈哈!抱的孩子不一样,眼睛长在上,长在上!”魏东旭尖细的声音又响在耳边。郑至善知道,他在挖苦自己的裤子,臀部那里缝了一圈又一圈的补定,像极了一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