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倒霉,可以倒霉成什么样子?
楚凤宸站在酒楼门口咽了一口口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在燕晗人人都摄政王是个病秧子,听说是早年在战场上被人一剑穿了胸口,大难不死落下个常年气息奄奄咳嗽得死去活来的顽疾,先帝特许他可以随意缺席宫中各项事务,就连朝中人也罕少见到摄政王上早朝。可是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病秧子却忽然出现在了酒楼?
做贼心虚的宸皇心跳如雷,缓缓转过了身朝门外走。一步,两步,三步……
“相逢即是有缘,阁下如此躲闪未免太叫人心酸。”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笑意味,温煦得像暖阳。
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宸皇泪流,绝望地站在原地不动。忽然,门口一个身影闪了一闪,一抹青黛的衣摆晃进了酒楼,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是瞿放。
“请回吧。”瞿放低道,“宫外终究危险。”
“我也想。”宸皇惨烈回头,指引着瞿放的目光望向二楼雅间,“可是回不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二楼雅间轻纱垂幔,悠扬的琴音三三两两地跳跃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裴毓身着宽松的云锦衣裳,森白的手从暗紫的衣袖中伸出,手执一只精巧细腻的白玉杯盏。他居高临下而望,目光中的潋滟如同夕阳下湖面粼粼波光,在楚凤宸的身上轻抚而过,落在了她身后的瞿放身上。而后,他微微举了杯,嘴角勾起一抹笑,声音轻如棉絮:
“本王久病,无法亲迎,不知可有幸邀瞿将军一杯酒?”说罢,还咳嗽了几声。
假的吧?他真病成这样了?
楚凤宸瞠目结舌,脑海中思绪飞快地转动,最终做了一个无耻的决定。她稍稍侧开身子腾出地方给瞿放与裴毓更多的对视机会,干笑道:“你们三年没有相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瞿放皱起眉头。
楚凤宸假装没有瞧见,心安理得朝门口走,没想到才走出两步,几个高壮的男子忽然从街上各处围拢了过来,一人堵住了她一个出口方向。她尝试着硬闯,却一不小心撞上了他们腰间的刀柄——他们人人身形健壮,腰板笔直,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憨傻,即使是她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应该是兵士出身。
她一愣,干笑着回了头,咬牙暗骂:裴毓这禽兽,燕晗三军将士是这么用的吗?
…………
一刻钟后,楚凤宸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艰难咽下了第一块糕点,眼里写满绝望。
在她身边坐着两个男人,一边是笑容和煦的当今摄政王裴毓裴殿下,一边是面色冰寒的燕晗驻守边关万夫莫敌的年轻少将瞿放。她被挤在中间,一半春风和煦一半阴风阵阵冰火两重天,就算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咽不下去啊……
裴毓斟了一杯酒,微笑道:“瞿将军一别经年,倒是容颜未改。”
瞿放道:“三年不久。”
“瞿将军为本王与陛下驻守边关鞠躬尽瘁,这杯酒,本王代陛下谢过瞿将军。”裴毓举杯勾起嘴角,低缓道,“有良将忠义两全如瞿将军,是本王与陛下之幸。”
瞿放的眉头紧锁,目光冰寒,他显然不打算卖裴毓这个面子,连举杯都不举。
裴毓却无畏一笑,森白的手越过楚凤宸的身体,蘀瞿放斟上了一杯酒,眉宇间越发温存。他道:“本王早闻将军骁勇善战,钦慕已久一直无缘深交,此次瞿将军沙场归来,本王久病未能去亲迎,还请将军见谅。”
瞿放沉默。
楚凤宸也跟着沉默,她正在看裴毓的手,并且有点儿不能思考:他实在挨得太近了,近到她可以清晰地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墨香与药香,甚至是听见他缓和而又有序的呼吸。他的手腕的弧度十分优雅,瘦削的腕,苍白的指尖,握着酒壶的手指就在她的眼前……
这倒让她忽然想起了几年之前瑾太妃在某个日落的黄昏猥琐的笑容。她说,瞿放适合放边疆厮杀,放门口当杀神,放一只瞿放,可以敌得过禁卫军三千,生鬼都不会靠近,而裴毓呀……
裴毓怎样?那时候年未满十二的宸皇抱着暖炉仰头问。
瑾妃笑得花枝乱颤:裴毓,他适合打扮得漂漂亮亮潇潇洒洒,云锦衣,紫玉冠,桃花佳酿,金丝骨扇,从眼睫到手指尖,每一处都精细打理了,关在最好看的笼子里,天天早晨喂一两粒谷子花生,看他给你张一张翅膀……
有些人,天生就是精细得人神共愤。
不知过了多久,裴毓总算收了收,低笑着看呆成木鸡的宸皇陛下:“陛下,是不是?”
“……是。”宸皇怂怂点头,浑身僵硬。
是字一出口,瞿放终于端起了眼前的杯盏一饮而尽。他的目光暗沉,幽幽落在了楚凤宸身上。
楚凤宸不明所以,却发现裴毓似乎心情好得很,他甚至有心思为她夹了一块精细的糕点,等她实在坐立不安只能默默伸出筷子去夹那糕点塞到嘴里的时候,又夹了一块。她硬着头皮再吃,好不容易咽下第二块,一粒拨好的荔枝被勺子舀到了她的碗中。
楚凤宸:……
裴毓却低头轻笑出了声。俨然是把他“钦慕已久一直无缘深交”的瞿将军晾在了一旁。他正专心剥着荔枝,剥完一颗就饶有兴致用勺子舀了,送到身旁的小碗里。
楚凤宸快要哭了,因为碗里的荔枝已经由一颗变成了三颗,三颗变成了六颗,六颗变成了十二颗。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被下什么奇怪的药啊!
“甜么?”末了,裴毓轻轻问。
“……不知道。”
“嗯?”
“我、我马上吃……”楚凤宸泪流塞了一颗进口中,干巴巴咀嚼着,口中被甜蜜的汁水覆盖,心中的小人却快要尸横遍野。虽然裴毓这厮从来没有把她这皇帝当做皇帝过,可是今日他的举止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天色不早,末将告辞。”裴毓钦慕已久的瞿将军淡道。
“请。”裴毓微笑,没有一丝意外。
楚凤宸:“……”
瞿放目光暗沉,站起身来朝楼梯走去,临到楼梯口稍稍回了头,目光掠过面如死灰的楚凤宸,却终究没有停留,离开了酒楼。偌大一个酒楼就只剩下楚凤宸与裴毓两个人。
宸皇殿下想死。
碗里的荔枝还剩下三颗,她这辈子都不想吃了。
裴毓在瞿放离开后就停下了剥荔枝的举止,他目光微微变了点色调,淡道:“陛上为什么会有血腥味?”
楚凤宸陡然一惊,飞快思索后解释:“朕在路上遇上了点意外,后来瞿将军赶到了,斩杀了拦路之人,他们的血飞溅到朕身上,留下气味也是难免。”
裴毓沉吟片刻,轻道:“微臣,送陛下回宫。”
“好。”
…………
日落时分,楚凤宸终于抵达了宫闱。夕阳把整个城池都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下,在这片光晕中,裴毓的身影在地上拉长成了细细一弯。
楚凤宸走在他身旁,不知不觉落后了他好几步。这样的光晕,这样的人,其实她许多年前曾经在宫中祭塔下见过的,那是这猪一样的一生中罕见的血腥噩梦。无数鲜血,断肢落在了地上,她被长者抱在怀中,眼睁睁看着满朝文武被杀红了眼的人驱赶着厮杀着赶到了一处,绝望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天际。在这些声音中,唯有一个少年眉目清雅,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如同修罗场归来的亡魂。
她只抱着身旁的长者愣愣看着他站在血中,微笑着吐了一个字:
杀。
一瞬间,炼狱重临。
“你是楚家后人吗?”有个人声音问她。
她已经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远方那个瘦弱的却下着杀令的少年。那少年并不参与厮杀,他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却显然是这一场炼狱的策划者,他发现了她的目光,居然朝她露出了一丝笑。这一抹笑,把她从浑浑噩噩中拽了出来,只剩下哆嗦的力气。
后来呢?
“陛下?陛下?”清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楚凤宸一愣,终于抽回了神思,突然发现裴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身旁,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宫闱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她大松一口气,匆忙后退,边退边笑:“有劳摄政王,就送到这里吧!”
裴毓微微一笑,目光却在看到她手臂的一瞬间陡然变了颜色,声音冰凉下来:“你的手……怎么回事?”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