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正堂分宾客坐定后,王勃问道:“韦刺史,不知今日找在下来有甚么事?”
韦刺史捋了捋颌下长须,先未作答,而是对屏风说了一句“出来吧。”
就见一袭青衫的韦承庆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王勃眉头微微一挑,疑惑地看向韦刺史,不知这是何意。
转念间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或许是想做个说客,让两人冰释前嫌。想明白了这点,王勃不动声色,且看他如何运作。
说起来他和韦承庆并无什么过节,只是对方昨晚所作所为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坐吧。”韦刺史不冷不淡地道。
韦承庆似乎没看见王勃一般,在他对面的榻席上坐下,便看向他父亲,想听他把他和王勃叫来,想干什么。
韦刺史捋了捋长须,看了眼二人,笑道:“今日将你们二人找来,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谈谈心。”
王勃愣了愣,不觉有些好笑,谈心?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韦刺史仰面叹了叹,幽幽地道:“说起来,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先祖韦世康也曾任过前朝绛州刺史,在位几年,百姓安居乐业,无不歌功颂德,然他生性淡泊名利,遂萌生退隐之意,可生逢是时,事不由我。”
“而后他入朝为官,历任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在位吏部尚书时,因他选拔贤能、处事公道,深受赞许,隋文帝深爱其才,虽多次辞官皆不准许,遂任命为荆州总管。”
“当时天下共设四大总管,并州总管汉王杨谅,益州总管蜀王杨秀,扬州总管晋王杨广,皆隋文帝亲子,唯我先祖以异姓担任荆州总管一职。在位期间,为政简静,百姓爱悦,合境无讼。”
王勃郁闷不已,难道你今日找我前来,所谓的谈心就是听你讲你先祖如何了不得?全然不知你到底要表达个什么意思。
他瞄了韦承庆一眼,见他虽然正襟危坐,却也看得出来他有点不耐烦,似乎深受其“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时韦刺史话锋一转道:“就在他任荆州总管期间,偶然间与一位从绛州龙门县来的少年邂逅,虽则一个已到耳顺之年,一个方才十二岁,但两人一见如故,结成忘年之交,而这少年名叫王通。”
王通?王勃心下一惊,王通他当然知道,是他的先祖,乃隋末大儒,没想到他少年之时竟与韦刺史的先祖相识,且结下忘年交情。
忽然间王勃全明白了,为什么韦刺史要不遗余力的帮助他。当时他明白,后来他想到他之所以帮助他,是因为他要借他的这个人实现自己高升的目的,他父亲毕竟是吏部侍郎,只需一个契机,只要契机一到,达成目的问题不大。
但现在他才明白,固然有功利的成分在里面,但韦王两家先祖的交情是真正的纽带,不然凭他的能力和他父亲的运作以及他家族的推动,再找个“祥瑞”达成目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硬是要找他呢?
韦刺史将他表情的变化看在眼里,捋罢长须,忽而对表情有些意外的韦承庆道:“大郎,你现在明白了吧,为父之所以帮助王勃,是因为王韦两家有那份交情在。”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不要以为光凭这个交情,王勃就能被武后封为神童,若非他本身才华横溢,又如何能入得了武后的眼?因此你的那种心思是多余的,事实上,你们应该是异性兄弟才对,就像韦王两代先祖一样,而非相互敌视。”
韦刺史颇为苦口婆心,感情真挚,隐隐有一种遗憾和期盼。
本来他是不看好王家的,虽然两家在韦世康那一代感情深厚,但到了韦思谦这一代,随着王家的衰落,韦家的蒸蒸日上,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已经很少往来了;可王勃的崛起,让韦家又重新重视起王家这个昔日的朋友兼盟友,所以才有了韦思谦导演的那出好戏,既让自己高升,又让王勃斩获“神童”之名。
这时韦承庆站起来道:“父亲,你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某全明白了。”接着他看向王勃一脸惭愧地道:“王四郎,昨夜都是某之过,皆因某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某向你道歉。”说完,他一揖及地。
王勃忙站将起来回礼,正色道:“韦大郎莫要如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往后,你我当共弃前嫌,为王韦两家繁荣昌盛,携手共勉,方不负两家先祖昔年忘年交情。”
“好好好,四郎说得好!大郎你也做得好,你们两个都好,某能见你两兄弟冰释前嫌,携手共勉,大感欣慰,此事当贺,来人,在绛守居园池摆上好酒好菜,我等三人要痛饮一番。”韦刺史猛站起来抚掌大笑道。
王勃、韦承庆二人相视一笑。月奴脸上也浮现出了略显欣喜的笑容。
绛守居园池园门与绛州大堂后墙相连处有一扇门,名叫虎豹门。穿过虎豹门,一路可见穷草奇葩、竹木花草、假山碧池、画楼锦阁,美不胜收,宛若仙境。走过长廊,便是静观楼。
静观楼两侧筑有花墙,名为子午梁。子午梁东侧便见假山流渠,再过影壁六角拱门,便来到春景亭。处亭中瞭望,莲池之外,林树池间,八卦亭、拙亭、燕节楼、望井台、苍塘风堤、孤岛诸景掩映其间。
四人坐进春景亭,王勃凭栏而望,亭边莲池碧波涟漪,荷叶田田,粉瓣黄蕊、红瓣紫蕊的莲花婷婷而立,宛若身穿鸀裙的清丽玉人。池畔杨柳依依,葱女敕枝条着地垂。此亭确是一处佳境。
四人分亭而席,自有侍婢盛酒食果品于案上。等酒食果品上案后,又有琴伎捧琴亭前,抚琴弄弦。
在婉转清灵的琴声中,韦刺史捋罢长须,举杯道:“四郎可认识这酒?”
“龙门酒?”王勃笑了,只见和田玉杯中,琼浆见底,清澈如水,大唐诸酒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名字呼之欲出了。
“饮罢龙门酒,鱼里便化龙;会当临帝阙,折桂向蟾宫,四郎为龙门酒作的这诗,当真妙极,正如诗意所言,为兄也祝你此次院试折桂蟾宫。”韦承庆举杯谈笑道。
王勃举杯和他父子二人隔空敬了敬,三人遂仰首痛饮。
月奴并膝跪坐在王勃身旁,捧着酒壶为他满上。韦刺史父子自有侍婢斟酒。
“四郎,觉得这绛守居园池如何?”韦承庆含笑问道。
王勃放眼周围无边春景,闻听耳边流泉潺湲、滴水叮咚般的琴音,回头抚掌大赞道:“不愧人间仙境。”
韦刺史哈哈笑道:“说起来,若非前朝开皇十六年(596年)内将军临汾县令梁轨为修筑渠道,引九原山鼓堆泉水灌溉绛州,余水放衙署后部蓄为池沼,又建亭阁于池畔,便不会有这园池了。”
韦承庆接过他的话举杯道:“所以为我等有幸得此人间仙境聚会,也当浮一大白。”
“哈哈,大郎说得好,当浮一大白。”王勃大笑道,举杯与二人痛饮。
韦刺史放下空杯,捋了捋长须,忽而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王勃问道:“四郎,觉得今日我等聚首算良辰否?”
王勃闻言一愣,茫然地点了点,不知他此话何意。
“绛守居园池人间仙境,可算美景?”
“又有此美酒佳肴、琴声伴奏,还有你这身旁的佳人相伴,可觉赏心?”
“我等在此相聚,岂非乐事?”
面对韦刺史的狂轰滥炸,王勃只能茫然地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就听他得意地笑道:“谢康公曾言: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而今都占全了,你还不作诗一首,以示庆祝?”
王勃愕然。
韦刺史父子见他吃瘪,放声大笑起来。月奴也在一旁哧哧笑了起来。
王勃扼腕长叹,交友不慎啊,不过现在已经上了贼船,不作诗一首看来是下不来船了。
可他作的诗哪能舀得出手,只好又想着盗用人家的诗,在脑子里收刮起来。
王勃正在揉肠刮肚,肘子靠在案上,枕着头,望着亭外莲池,耳边回荡着悦耳的琴音。韦刺史父子以为他正在酝酿,便不敢打搅,静静地等着。
月奴恬静地跪坐着,宛如池中的一朵粉瓣黄蕊的莲花,似乎在静静地等候着采莲人。
荷花、莲叶、六月这些词从王勃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王勃像是抓住了什么,眼睛一亮,回头笑道:“有了。”
“哦?有了?当真有了?”韦刺史父子齐声问道,言语中难掩惊喜。王勃所作每首诗都可谓千古绝唱,倘若他当真有了,那他父子二人也必将因此千古留名,并且绛守居园池也、因此出名,那与之相连的绛州衙署也会受益;而绛州衙署受益,韦刺史自然也跟着受益。
王勃没有回答,站了起来,负手而立,望着荷叶田田、莲花清立的莲池,微风吹动了他垂下的青丝,衣袂翩翩,恍若要羽化而去一般。忽然折扇如翠屏开,他的富有磁性的声音便在天地间回荡开来:
毕竟莲池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