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清瘦的手,脉络青蓝,手心朝上,食指微曲,轻轻地敲着桌案。
手的主人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玄色锦袍并没有什么装饰,浑身上下寻不出金银珠玉,长发如墨,单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个落魄的富家子弟。
然而仔细观察,就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感受——
那件外袍内衬的一层玄皮,是出自玄华的一个附属国青国的贡品。青国是北方草原上的一个小国,境内有一种通体漆黑的狼,人们据此名之曰玄狼。玄狼的毛皮轻薄、但是十分保暖。玄狼数量稀少,不易捕捉,而且天性倔强,一旦逃不掉,往往会尽全力毁掉自己一身毛皮,因此完整的玄狼毛皮非常珍贵,每年只有不到十件,价格比起绫罗绸缎不知高出多少倍。
拇指上的麒麟扳指是先帝用一颗完整的冰种黑曜石亲手雕刻的,乃御赐之物,象征着亲王世子的高贵身份。
绾发的木簪则是号称“一木千金”的雪叶紫檀,香气清远,百年不散,可遇而不可求。
光是这一身行头便不知价值几何,更何况它们的主人通身矜贵气派,令人拜服。
略嫌苍白病弱的面容上,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由于时常微微眯着显得格外狭长,有冷漠凌厉的光闪烁;鼻梁英挺;血色浅浅的唇瓣本就凉薄,又总是习惯性地轻轻抿起,虽是经常笑着,呈现出的弧度却如刀刃一般令人心惊;颀长的身躯偏瘦,但肩背永远挺得笔直,如松如竹,宁折不弯。
这清冷尊贵、绝艳惊华之人,正是帝都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辰亲王世子、君澜殷君冷兮。随身侍卫君鹄正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将之前在千金坊的所见所闻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
“她昏过去了?”君澜殷错愕挑眉,起身,走到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窗棂。
“是的。”
“她要义诊?”
“是的。”
“她诊出了那个白大夫都不知道的、呼吸道过敏?”不曾听说过这种病症,君澜殷的语气不那么确定。
“是的。”君鹄也觉得不可置信,道,“她说的症状彭家人都承认了,还救回了彭王氏的儿子。”
“她倒是厉害。”分不清是褒是贬地说了一句,君澜殷眸光微凉,带着点儿嘲讽,“这么厉害的大夫,竟让自己病倒了。”
君鹄沉默不言,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家对女子从来不上心的公子怎么忽然对一个小丫头生了兴趣。
寂静不过片刻,护送君澜城回敏王府的君鸿匆匆忙忙地上楼,跪扑在地,气喘吁吁地禀报:“公子,王妃又昏迷了……王御医说,若是一月之内再不见好转,只怕……”
君澜殷的母亲、早年病逝的辰亲王妃出身靖国公府,上有两个姐姐,长姐是当朝皇后,二姐便是敏亲王妃。辰亲王没有继王妃,所以君鸿等人就直接称呼敏王妃作“王妃”了。
素日喜怒不形于色如君澜殷,听得此言,亦不由得有震惊和惶恐攀上眼角眉梢。
“墨旋还没有消息?”叩击窗棂的手停下来负在身后,慢慢地转动黑曜石的麒麟扳指。
君澜殷叱咤风云经年,暗中的势力不可小觑。其中专管信息的“鱼雁阁”中,有并称笔墨纸砚的四位得力手下。润笔管收集、旋墨管接应、铺纸管整理、洗砚管经营,旋墨是其中唯一一名女子,而能力居四人之首,君澜殷就让她掌管鱼雁阁,改名唤作墨旋。
敏王妃的病症很是稀奇,宫中御医也只能缓解而无法根治,因此君澜殷一直让鱼雁阁留心打探着有类似症状的病症。
“回公子的话,墨旋最近的消息只说远在泽国皇帝的一位昭仪也得了这怪病,没出三年,就殁了。”
而自打敏王妃卧病,已经有四个年头了。
君澜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找……继续找……无论如何……”
他曾以为当他足够强大,就可以战胜死亡,然而时至今日,在生死面前,却还是一如当年目睹母妃病逝的那个孩子一般的无力。
刹间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君鹄关于秦子夜诊断过敏症的回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吩咐了什么,命令已然月兑口而出:“派人到原鼎食侯秦家,去请秦小姐尽快过敏王府为王妃诊治。”
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说罢直接从窗户跃出,未见他如何作势,只伸手隔空一划,车马已经分离,他准确地落在马背上,一抖缰绳,绝尘而去。
这方,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昏迷过去的秦子夜带回秦府,因为秦子夜吩咐过不要惊动蓝朝云,所以没有请府医,只是按着临走之前白大夫开出的药方煎了药,喂她喝下。
弄琴心细,又有吴妈妈从中周旋,出府之事竟然真的瞒过了蓝朝云。
白大夫的药见效很快,不一会儿秦子夜就苏醒过来,强撑着进些清淡饭食,遣了吴妈妈回主屋,并嘱咐她不要让蓝朝云来看望自己,而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晚间,蓝朝云将积压的事物多少处理了一些之后,果然要去看望秦子夜。吴妈妈急忙用话拦了:
“夫人疼爱小小姐是自然的,”吴妈妈也是蓝府出身,从小服侍蓝朝云的,所以称秦子夜为‘小小姐’,“可是夫人也要体谅小小姐一番孝心。若是夫人去了,小小姐少不得陪着,再加重了病情,岂非不美?倒不若趁此时机把积攒的事务处理干净,等到小小姐多少好些了,夫人再去,也好多陪陪小小姐不是?”
蓝朝云觉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反而一并拦着秦靖戎不叫他去,只是终究放不下心,又让吴妈妈跑了一趟,听了回禀方才安歇下来不提。
第二天也是这般昏昏沉沉地过去,第三天气色好了不少,虽仍不能起床,却也可歪着处理些事。
秦子夜一心想着报仇和讨回公道,是一分钟也不想耽误,拖着病体策划着义诊事宜。
正埋头罗列着条条款款,门房又来人递话,辰亲王世子部将求见。
之前两天都是吴妈妈做主挡了回去,如今秦子夜清醒,自是要自己决断。
“辰亲王世子部将?”秦子夜愕然挑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辰亲王世子,帝都四公子之一,年少有为,戎马倥偬。
但似乎并不曾与她有所牵连,前世今生,均不曾有过。
这突然找上门来,还是指名道姓要见她,又是为何?
既来之,则安之。秦子夜不再做无谓的思量,命人在韶音阁外安置了桌椅茶点,请进来人。
玄华王朝男女大防虽算不上严苛,却不松懈,断没有千金小姐在闺阁接待外客的道理,而来人虽是辰亲王世子的手下,却是有军衔在身的。秦靖戎爵位被褫,蓝朝云虽是出身国公府邸,但没有兄弟可以承爵,在蓝老太爷去世后已经失去了贵族的出身,说来整个秦府都是白衣,身份还及不上一个五品参将。
思虑及此,秦子夜更觉得时间短暂,按照前世的轨迹,再过三个月她就要遇到陶铮了。
很沉稳的脚步声,不快不慢,速度适中,每一次落脚的间隔都是相等的——显然是习武之人。
秦子夜对弄画附耳说了几句,差她下去传话。一来弄画年纪最小,二来她生性爽快,不太把繁文缛节放在心上,不必有什么忌讳。
弄画蹬蹬蹬蹬跑出去,正好在韶音苑门口遇上由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指引而来的君鹄。
“奴婢弄画,见过君少将。”弄画口齿伶俐,将秦子夜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出来,“我家小姐卧病在床未能亲迎将军,还请将军海涵,奴婢代我家小姐谢过将军了。”
说罢利落地又行了个礼。
“弄画姑娘快快请起,秦小姐太客气了,倒是末将贸然登门拜访,给秦小姐添了麻烦。”
弄画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君少将说的这是哪里话……快这边请。”于是引他到韶音阁楼下。
君鹄在楼前拜下,道:“末将辰亲王府君鹄,奉世子爷之命请秦小姐过敏亲王府为亲王妃诊治。”
为敏亲王妃诊治?是了,前世,确实是一个月之后,敏亲王妃就病逝了的。
许久,昏暗的楼阁中传来清幽细弱的嗓音:“君少将大驾,小女子抱病在身,有失远迎,还望少将恕罪。”
答非所问的言辞让君鹄一时愣怔,待回过神来急忙道:“秦姑娘太客气了,请直唤末将的名字就是,少将之名,末将担待不起。”且不说这是世子爷以及他自己一向敬重的人的女儿,也不说他有求于她,单说这女子能让对女子视而不见的世子爷生出兴趣,他便轻慢不得啊,“末将知道这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事出从急,望秦小姐体谅世子爷一片孝心。世子爷说了,只要小姐能治好亲王妃的病,无论小姐想要什么,世子爷都会尽力达成小姐的心愿。”
最后一句话显然起了作用,沉吟片刻,楼阁中人道:“小女子与世子爷并无瓜葛,敏亲王妃,想必御医们也曾诊断过……”清幽细弱的声音仿佛气衰,微顿一下,“世子爷如何会相信小女子能治愈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秦小姐悬壶济世,医术无双,日前在千金药坊,末将与世子爷亲眼所见。”
秦子夜恍然大悟,难怪她当时始终有种为人窥伺的感觉,原来竟是真的。
“若治不好,又该如何?”在答应之前,她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危,毕竟她所学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有很多根本无法应用,而况且她的主修并不是治病救人,而是……毒品的配制与研发。
“纵使治不好,世子爷也不是随便迁怒别人的人,秦小姐大可放心。”君鹄回答得十分爽快,想来君澜殷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依她前世稀少的信息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骄傲的人,骄傲得不屑于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月兑。
“无论秦小姐想要什么,世子爷都会尽力达成秦小姐的心愿……”
她实在太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了,现在的她,实在是太弱小了。
只要能挽救秦府,无论能帮她的人是谁,她都会尽力达成他的要求,无论要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好!”秦子夜不顾弄书等人的劝阻,“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