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光阴飞逝,转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水无形和水老头一直没有音讯,而尹阿媵他们在桃山上过得挺好,我们时常又书信往来。慕楚小丫头说来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要我去桃山看他们。我想去,但师傅说,他准备带着我和道凡离开永明寺,去天台山。
师傅老了,虽然精神矍铄,但胡须皆白,他觉得自己已经为佛祖事业奉献了一生光阴,是时候离开退隐了。只是吴越国主一直不同意,希望延寿留在杭州弘扬佛法。
天台山是师傅出家,传承佛法之地,在他心里,等同于家乡一般的存在。正所谓落叶归根,我理解师傅对天台山的感情,如果人生的路只剩下最后几步的话,任谁都会选择自己最亲近的地方,走完最后一程。
或许师傅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快要到尽头了,才会离开永明寺吧。我心里苦,生死之事,虽是人之常情,但我拜于师傅门下,不过几月,怎么也不敢去想,如此可敬的一位高僧,识我如自己亲儿子般的师傅,快要远离尘世,皈依西天极乐世界。
我写信告诉慕楚,自己不能去桃山了,没说缘由。有些话,不必说,我觉得她应该会懂。但实际上呢,信一寄出去,便再也没有回音。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或许这样也算是个很好的结果,省得大家心里都难受。
“师傅,我们啥时候走?”
我一般不怎么爱去宗镜堂听师傅讲经,只是最近几日发现师傅讲经的内容都是些什么人生悲苦,生死轮回之类的大命题。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这些对于老人家来说很敏感的话题,把我吓了一跳,于是便天天按时来观察。
讲经结束后,延寿一般不会着急离开,而是静坐参禅,也可以说成是稍事休息。
“待我从宫中回来之后,便走吧。”师傅一直闭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显得很苍老。
钱弘俶知道留不住延寿,便再宫中赐下斋宴,为他践行。能让一国之主赐下斋宴,钱弘俶也算是对延寿恩宠有加了。
“道夕,陛下赐宴你便与我一道前去吧。”
“啊?师傅,这不太好吧。”
“难道你要为师一人前往?”
“好吧。”
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还没进过皇宫,知道那是个规矩大于天的地方。似我这般自由散漫惯的人,如果去了坏了规矩礼仪,那会不会惹怒了皇帝老儿,把我拖出去斩了?
本想推辞了这个让我很不安的“饭局”,可是拗不过延寿一双犀利的眸子,只能很勉强地点头答应。
是日,天朗气清,良宵良辰。钱弘俶赐宴于永明延寿大师,百官同贺,礼仪规格等若国宴。
吴越小朝廷虽然偏安东南,但民丰富庶,皇宫一度按照唐朝旧制所建,该有的一件也不少。
陪着延寿进了皇宫,便被内侍省的一个小内侍带着引入正殿。大殿之上端坐的钱弘俶见延寿进来,便急忙起身走到延寿面前,脸色若有不舍地说道:“大师切莫多礼,请入座即可。”
“多谢陛下。”延寿点了点头,便带着我坐到了左边第一位的宴席旁。皇帝对延寿的厚爱,让一群殿内重臣都延后不已。左首第一位,一般都是举重若轻的人物才能坐的,由此可见延寿在吴越超然的地位。
“诸卿,朕今日赐宴于宫中,只为永明延寿大师践行。大师自整相邀至吴越数十年,一直潜心弘扬佛法,普度我吴越百姓,吴越有今日民享安乐,政通人和,赖有大师一份功劳。”
钱弘俶坐回原位,便朗声说道。
“陛下圣明,大师乃我吴越最为敬重之人,陛下今日赐宴,正是民心所向。”右首一个白须绯色官袍的老者站起身来,附和道。
“陛下圣明!”一干大臣也随之起身,躬身拍着皇帝的马屁。
钱弘俶圣不圣明,我不知道,但就他这么小家子气地赐宴,我实在无语。满盘子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萝卜瓜果。我明白这是斋宴,可你也没必要让所有人陪着你和延寿吃斋吧。
延寿见皇帝如此夸赞自己,不骄不躁地站起来,朝皇帝深深鞠了一躬,“陛下仁爱,贫僧赖陛下之德政,才能数十年于杭州兴佛事,传佛法。陛下厚爱了。”
钱弘俶摇了摇头,说道:“大师切莫自谦,若无大师一直悉心传扬佛法,朕治国也无今日之无为。可惜大师要远去天台山,今后不能再聆听大师教诲,实乃憾事。”
钱弘俶说得情真意切,声情并茂,就差没有当众哭鼻子了。延寿却笑而不语,既不看钱弘俶一眼,也不瞧正在附和皇帝的众臣工,那态度,好似钱弘俶所说是理所应当一般。
皇帝见延寿不接着他的话再赞扬自己仁爱一番,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喜地说道:“大师为何发笑?”
延寿小心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大红袈裟,说道:“贫僧今日有幸得陛下设宴,实乃愧不敢当,特意将当年家师相传之袈裟披身而来。”
延寿一番话说得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何意,钱弘俶也很疑惑,但又不好得相问。这时那位左首大臣替皇帝解围道:“大师身上的袈裟可是当年菩提达摩传于神秀禅师之物?”
“正是。”延寿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达摩祖师东渡中土,传扬佛法,立禅宗,经六代祖师之努力,才有今日之禅宗门庭。贫僧传祖师之衣钵,非赖佛法精深,亦非才学过人,只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延寿顿了顿,接着说道:“佛祖言众生平等,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只要一心向佛,必是德厚之人,吴越之兴旺,非佛祖之功,亦非贫僧之功,而是百姓之淳朴天性。方今天下,战乱不止,万民任处于水生火热之中,贫僧心念所在,只求这天下太平而已。陛下仁厚,他日汉家天下一统,还望陛下心系百姓,免于兵戈之祸。”
延寿此话一出,石破天惊,众大臣面面相视,群情汹涌。什么叫做“心系百姓,免于兵戈之祸”?吴越数十年久不修兵备,无战事,钱弘俶也无一统天下之雄心,一干文武也享于安乐日久。延寿这么一说,意思很明显,统一天下的不是吴越,而待一统天下的明君出现的时候,吴越要审时度势,投降亡国。
如此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不喜。钱弘俶不置可否,默默无言,那位左首大臣又站了出来,一脸愠怒地说道:“大师此言何意?难道我吴越无问鼎天下之能,便要任人宰割?”
“陛下,延寿大师,蛊惑圣听,其心可诛!”说完,那老头又朝钱弘俶跪了下去,愤愤说道。
“请陛下下旨惩治这妖言惑众的妖僧!”
刷刷刷一票人全跪了下来,异口同声地要求制裁师傅。这才一转眼功夫,高僧便变成了妖僧。我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办才好。
钱弘俶之前私底下问过延寿,若他日宋军兵临城下,自己该当如何,延寿也言明应以百姓为重。可现在是正式场合,当着整个吴越国重臣的面,延寿又说出来,这可就让钱弘俶很难下得了台。
钱弘俶很为难,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愿意站在延寿这一边,可作为一个皇帝,他又必须站在国家利益这一边。国家安定是好,但若真有那么一天,自不可能不抵抗就投降。这种事情就算是他答应,这些尸位素餐的大臣们也不会答应。亡国了,他们就不能再如此这般耀武扬威,颐指气使地享受高级官员的权利和待遇了。
“皇上,”见情况不妙,我也坐不住了,“小僧以为,家师这是苦心一片,希望陛下继续体恤爱民。”
“你说下去。”本来面色凝重的钱弘俶见我这时候站了出来,脸色有所好转。
“天下一统,是趋势所在,但是宋国,还是唐国,任乃未知之数。众位大人焉知最后不是我吴越一统天下?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若陛下心系百姓疾苦,不只我吴越百姓感恩戴德,天下他国百姓也会知晓陛下之仁德。家师言要陛下心系百姓,免于兵戈之祸,便是希望吴越上下一心,如此进可得天下之民心,退可保吴越之安心。”
钱弘俶一听,笑了。他用欣赏的目光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大师远行在即,仍心念吴越,朕深感其德,诸卿当紧记大师今日之教诲,克公值守,莫要叨扰了百姓。”
“陛下圣明!”当官的最会审时度势,见势头一转,皇帝一锤定音,也不好得再做抗辩。
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时候也终于放了下来,不过还是不解为何师傅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说出这番很是忌讳的话来。偷偷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延寿,我明白了过来。
师傅要离开了,他这是为吴越百姓尽最后一份力,为皇帝再打打预防针,希望引起吴越朝廷的重视,莫要把可怜的平民拉入水生火热之中。
“开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