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从上官云的身后跑过一群人,这使冷清的街道瞬间显出些怪异的热闹。鲁壮这个胡子拉碴、身材粗壮的大汉也在人群中,手中拽着自己的女儿燕子。不知为什么,鲁壮一扫眼就对这个衣发怪异的年青人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多半是因为从山东一路携女逃亡至此的他和上官云一样的失魂落魄,所谓同病相怜当指此时。
“前边老宅有地道,通外面!”他冲上官云喊了一声,脚未停步和几十个落难的人一起向前跑去。这个救命消息是不会对一般人说的,都知道就一个走不掉了。即使人多一些,目标太大,恐也难逃过清军的骑兵。
……
绕过街前拐角便是一处颇有气势的老宅,门户大开,却空荡荡的,显然已是人去楼空。居安思危——这是有些大户人家几代人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不知怎么就被别人发现了,因此侥幸地救下了一些人。
地道入口是这家后院里供祖宗牌位的祠堂,洞口尺寸不足两臂,入口窄,里面可容两人并行。可几十个人谁也不甘落后,再加上有人带了些居家细软,竟挤作了一团。走了五丈左右,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鲁壮这才懊恼地发现,没带照亮的火折。有人准备充分,但一点微光若鬼火一般,只平添了几分恐惧。女儿叫了一声:“爹,俺怕。”小手模索过来,竟是冰凉,鲁壮心中一酸。
外面似乎响起一阵马蹄声,立刻有人颤声说:“城破了……”人们就这样胆战心惊地模索着向前走,突然几大块泥土从上面落下,几人惊恐地大叫一声:“地道塌了!”
人群大乱,火折子熄了,人们拼命往前挤,谁都想第一个冲出去。“爹——”女儿凄厉地惊叫一声,那只冰凉的小手猛然从鲁壮手中月兑落了。鲁壮刚想大喊,一只大包堵到了嘴上,人群瞬间就把鲁壮带出了一丈多远。
“让俺回去!燕子——燕子——”鲁壮声嘶力竭,然而惊慌的人群发出的各样的尖叫声很快淹没了鲁壮的叫喊,而鲁壮更无力逆人流而行。
地洞很长,人们惊恐地互相携裹着冲出地道时,个个面目惶恐,心有余悸。感觉似乎走了一天,实际上不过才一里多路。
出口在城北老林,这是城西的一片密林,很多坟莹,此处离清兵军营不到二百步。鲁壮挤出后焦急地在人群里搜寻,不见女儿燕子。鲁壮颤声对着洞穴大喊。几个人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鲁壮唔唔发声,刚想挣扎起来,有人递过一条腰带,把他绑了起来,嘴也堵住了。“清兵听见,咱们就完了!”一个壮汉对他作抹脖子状示意。
不一会儿,惶恐的人群在树林里作鸟兽散,上官云留了下来。脚下有种奇怪的感觉,地道中他似乎踩到过一个柔软的东西,而那种柔软的记忆现在似乎已经成为了脚的一部分。
上官云刚解开鲁壮的绳子,鲁壮就疯了似的冲入洞内,一边大喊着女儿的名字。上官云跟着走了进去,模索着在里面走着。地道的地上有很多被丢弃的东西,有的是人的衣服,也很柔软,但上官云总觉得自己踩到的不是这些。
……
前面,有了亮光,上官云又回到了那个祀堂。
鲁壮木然地坐在那儿,怀里抱着他的燕子。
女孩一双大眼睛尤自睁着,小脸蛋儿憋得青紫,脚上的鞋子月兑了一只。她一定没想到,自己跟爹爹由山东老家出来,跑了很多很多地方,吃了很多很多苦,却死在了同是逃亡者的脚下。
上官云回身又往洞里跑去,发疯似的向前爬,在地上模索着,他要找到那只鞋子,他不能让那个孩子光着脚离开这个世界。
当上官云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鲁壮已近癫狂了,一面以头抢地,额上已是斑班血迹,一面啊唔地狂叫。上官云没去劝他,一切的语言都那么苍白无力。从怀里掏出了好几只小鞋子,其中一只和孩子脚上的一模一样——绣着一对燕子。上官云为她穿上,很轻很轻,似怕把孩子惊醒。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女孩的身上,他在寻找那上面有没有陆战靴的痕迹,这是他从那个文明世界带来的唯一物品,而那厚重地底子,或许曾重重地踩在这个柔弱的小人身上。
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他腿上的记忆在告诉他——他曾经踩到过一片柔软,而那时他正在惶恐中逃亡,一个军人的逃亡……
……
祠堂的右侧有一片空地,一个男人正在那儿挖坑,手已鲜血淋淋,不远处有把铁锹,可他没用。不一会儿,又一个男人走了过去,很快,手也鲜血淋淋,那把铁锹,他也没用……
没人知道这两个男人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
薄暮时分,他们走在前往扬州督府衙门的大街上,脚步沉重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