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的这一幕故事发生在数rì以前,而现在刘肇基的一名亲卫正乘着留在湖边负责侦察的舢板向湖心疾驶,他的那位弟兄为了掩护他已于两rì前死在清兵的箭下。
“标下乃刘总兵官大人部下,有紧急军信面呈上官将军。”船未至,通报声已在空荡的湖面上回响。舱中人神sè具是一凛,上官云急步迎出舱外,见来者正是刘肇基身边亲随,正要施礼却被上官云扶将起来,挽手扶进舱来。这几rì亡命奔波体力透支严重已快要虚月兑了,上官云接过从怀中掏出的尚带着体温的信件,几位兵丁便把把信使接入后舱内休息了。那信使还不忘回首交待一句:“军情紧急,总兵大人让上官将军接信后速拿主张。”
上官云展开信纸,见墨迹稍有模糊,渗有水迹,且笔画潦乱,想是在雨中仓促而成。上官云不用看已能料中内中一二,然展开信函还是被刘肇基信中的话语给震动了:“……大厦之将倾,忽觉前路茫然;兵心散乱,不知来rì有否吾军。现往太平进兵,心中无度……急盼上官兄弟至军前议事……甚急……甚急……”读罢此信,上官云仿佛透过数百里之遥,能看到滂沱大雨中那支蹒跚而行的队伍,和刘肇基满脸焦灼的神情,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上官云心头升起,面对这早已料定的史实他的心头变得无比凝重。
周围诸人接过上官云递过的书信传看,看毕,舱中又变得死一般沉寂。
“皇上——跑了”“大明——完了?”众人口中呢喃,更有王傅龙等人面北而拜,哭嚎声起。任民育乃是文官中的悍将,此时也是面sè灰白,不发一言。各人唏嘘感叹了一番,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上官云神sè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暗叹:自古良臣名士多,总被jiān臣小人误。
这一回,众人看上官云的眼神又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如果说原来只是暗赞他的英勇和智谋,现时的心中只怕也不乏景仰了,虽则他还是个年青人。
吴易心中对自己先前对上官云的唐突很是报歉,现在对上官云说话更为诚恳了:“将军,洞察时局之jīng准让人佩服,只是,眼前情形我等该何去何从?请将军指教一二。”
话说得如此谦逊,让上官云深感汗颜,心道若不是早己知道,如何让众英雄如此看重。当下正sè朗声应道:“无他,在下宁死不当亡国奴!”“对,不当……亡国奴!”众人随即和道,只觉得上官云此言jīng当有力,真是奋发人心。
“如若不出差错的话,杭州那边不出多rì也当立监国新君了,大明的旗帜是不会倒的!水军是清军软胁,我等于太湖立足发展,近期是无忧的,远则策应杭州,近则拢其运河水运。如形势危急,当可出钱塘江口……”上官云这一番分析,吴易深以为然,他思忖多rì也觉得这是个可攻可守的地形。
上官云起身对众人说:“军情紧急,刘总兵官召在下前去,老营人马就委于大家了,我这一营人马俱由任府台、吴先生节制。”任、吴两人连忙还礼,道:“你我都是史督师部下,扬州大营本份内之事,将军但去无妨,只是路上小心些。万望保重,来rì以图大业。”
十万火急,上官云叫过范氏弟兄、老营的几个头领交待了一番,鲁壮哪里放心得下这个小兄弟便要同去,又点了五六个亲兵,选了几匹快马,和信使一起,往芜湖方向疾驰而去。这里任民育等人送别上官云,对时局又是唏嘘一番,便去筹划太湖之事了。
上官云料想刘肇基部投刘孔昭不成的话,定会投往黄得功军中,因此,没绕一点弯路,径直奔芜湖赶去了,这一路有惊无险,骑术倒是jīng进了不少。
世事如棋,但终循着它发展的规律,上官云所料没错,刘肇基十四rì到了太平府,那刘孔昭降心已定哪里能放他进城。这支部队人困马乏,粮草也将消耗殆尽,在如注的大雨中如一条长失去筋骨的长龙又艰难地向挪去,他们去追两天前同样也吃了闭门羹的弘光帝……
……
令上官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在距芜湖数十里外的一个小山屯中寻到了这支早支离破碎的部队。
三rì前,马应魁的搜索队和刘良佐部叛军在高淳一带不期相遇,战况甚险张衡和刚归队的史德威领主力前去支援结果兵败南坝,马应魁战死疆场,史德威下落不明,张衡也残了一只眼,只有带着残部躲入这不知名的小山屯。刘肇基几rì前离开太平府即身染风寒,这两rì竟似又患了疟疾,随军的医生束手无策。军中事务早委于张衡,这一支部队早已濒临崩溃了。
张衡见到满身泥水的上官云,一句话未说,竟然大声痛哭起来,这位未及弱冠的年青将领这几rì都快被压垮了。上官云和他不很熟悉,然而此情此时实是最亲的弟兄了,两人紧拥在一起,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他们之间的开始,从那以后他们并肩走过的路更长。
如此惨况,将士们还未散去,实是因为还有个家——扬州老营在等着自己!
五月的江南雨中,上官云心中烦闷实是超过这漫天雨丝。然而当他来到茅屋中见到一床破絮围裹在身的刘肇基时,他胸中一悸,两腿一软,若不是扶住门框只怕也倒在当场了。
眼前的刘肇基跟分别之前相比模样变化竟然如此之大:花白的头发凌乱地铺散在床上,双目呆滞,脸sè腊黄,床前放着一个瓦罐,里面是丝丝血迹,显然是床上之人所吐。这哪里还是昔rì的英武的统领数万兵马的总兵官、左督都,如今苍老羸弱到如此地步,一个庄稼汉也可轻易地击倒他!
“刘总兵——”刚喊出声,上官云心中一酸,胸中一阵热浪翻滚,眼泪已快滚落下来。心知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但哪里能压得住那份悲情。
一直以来,上官云都以一个洞悉历的智者的目光看着这一切,然而今天看到刘肇基自己才突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信心未失,竟是因为有着对从扬州走出的这一支浴血重生的部队的依赖。
而这时的上官云也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有了一种被命运嘲弄了的无奈。怎么,自以为洞悉一切,自以为总算从扬州拉出了一支人马,自以为自己改变了很多;而现在,残酷的现实告诉了他,他这一只迷路蝴蝶的振翅什么也没能改变!“上天,难道你让我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重新见证这一段悲惨历史,然后死去?”
“是,上官——兄弟?”上官云由纷乱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连忙抢步上前,握住刘肇基的手,是那么枯瘦,上官云一阵心酸,眼泪刚到眼眶又被生生压了回去。上官云轻声应道:“是我,总兵大人。”“哦,来了好——好……”一阵咳嗽,鲜血又从嘴边流了出来,身边亲兵连忙过来,上官云接过白布,轻轻为他拭去唇边血痕,神情庄重,这本该是温情脉脉的一幕此刻在众人眼中看来却是无比凄惨。
上官云感觉到了身边的这位猛将此刻已是油枯灯尽了,说话时断时续,思维已不清晰,但上官云还是认真地听着,想要从中理出一点头绪。这位将一身献于大明的战将,在临终关头并没有提到多少匡复社稷的期望,只是叮嘱上官云将这一千来人活着带回家。
上官云甚至可以猜想到这一路遭际已摧毁了他多年的忠君报国的信仰,在他顺着弘光脚步跟进的时候都一直是茫然的;小人们倒很容易看透这一切,所以活得势利通达,而刘肇基永远参不透这一点了,所以至死不明——所以他是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大英雄!
弘光元年五月二十rì夜,一代忠勇殁于无名山村的一间小屋里,一生忠君爱国,纵横沙场却终未能实现马革裹尸的志愿。而此前,芜湖守将黄得功为了护卫逃到此处的弘光帝也以身殉国,临终长叹:“黄将军男子岂为不义屈,不济,命也。”他最终将自己的落败归于时运不济。同rì,弘光帝和一起出逃的陈、汪二妃及使女太监数人被左良玉俘获;阮大铖、方国安等弘光帝的“股肱之臣”又一次弃主而逃了。
……
上官云的到来如同在历史的洪流里投入一枚石子,水流的一脉因此打了一个旋,而最终又向前奔去了……
山间是一座新坟,立了一块无字石碑;上官云、张衡、鲁壮等人立于墓旁。
此刻的上官云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以至于步履维艰,他似乎能清晰地听到骨骼磨擦的声音。当刘肇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出匣中长刀,双手递于上官云时,上官云明白,从那一刻起,自己和扬州大营的命运就永远拴在一起了。
“死——则死尔,何处黄土不埋人。可惜,那次从高邮走过——却没有见我那一对儿女……”这是刘肇基留给众人的最后一句话。这几个时辰他从未提及自己家人,他深知军情危急,不愿劳众人费心,而临终的最后关头,这万般牵挂却都涌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