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闰六月起,满清的剃发令下激起了江南士绅平民的强烈不满,掀起了新的反清高cháo。月朔,江yīn清知县方亨张贴府文中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言引起众怒,以阎应元、陈明遇为首的江yīn义民举起抗清大旗;初十rì,沈犹龙、李待问、陈子龙等率军民攻占松江府城,起义抗清;其间常熟由原兵部主事严子张起兵,太仓由民间帮会乌龙会领头,潥阳由进士钱国华起兵,嘉兴由翰林屠象美、兵部给事中李旒新起兵,嘉善钱彦林(即完淳的岳父)起兵,昆山杨永言、顾炎武起兵……
但因为彼此消息不通,起事诸军并未形成一个相互策应的整体。起兵者又多为不甚晓畅军事的士绅和战力较弱的农民军,去迎战刚刚投靠新主子急于表忠心的前明降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几次小规模的起义均被镇压,每被攻陷一处,清军则以屠城报复,那些刚归附的汉人将领正要用同胞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戴。
至本月下旬义军攻下苏州之rì,几处抗清星火已然熄灭,唯有江yīn、松江、嘉定、昆山等地还在苦苦支撑。上官云不是史学专家,对这段历史的走向只有个大概的认识,脑海中残留的当时的传奇人事仍有待进一步验证,他所知的仅限于江yīn、嘉定、松江之事。
对于当前局势来说,攻破苏州这样一座驻有jīng兵的江南经济重镇,可以称为江南抗清事业的大手笔了。
黄蜚水师占据南门,半个时辰便已清理了南门通道。“咚—咚—咚”,鸣了几声号炮,留于城外的黄蜚带着亲兵马队,意气奋发地开进城来,直奔苏州府衙,俨然是苏州之统帅。数百健儿个个衣甲鲜亮,jīng神抖擞,黄蜚和所部亲军均未参加肉搏所以此时显出了十二分英姿。城内的大街小巷还留有厮杀的痕迹,偶见一两个倒毙街头的士兵,更多的是丢弃于路的兵器盔甲。从各样的房屋里走出三三两两的百姓,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群明将。一个生员模样的中年人忽地扶墙而立呜咽出声,定目细视才发现他早已改作那满人发饰了。
“怎地?”居于马上的黄蜚看到如此情景有些不解,他以为城中稍安,定会有不少士绅前来迎接他这位光复功臣的,然而这摆起的阵势竟无人前来观望,连先期进城的兵士也成群结队地忙于追查清兵逆民,无暇顾及总兵大人的到来。
苏州人的心情是复杂的。当初朱元璋久攻姑苏不下便耍了无赖脾气,对苏州每年苛以重税及至晚年时期才减免些,苏州人是记下了这一笔仇的。到弘光初立,南明军以索晌为名暴敛横征,刮地三尺,纵兵挠民,及至清军来到各官员投降何其快也,这样的朝庭哪得人心。剃发令下的前几rì几个生员也闹腾了一阵,结果便招致了清军的灭门屠杀,那动手之人却是前rì里的“抗清”大军啊!乱世小民只求苟安,人们早已习惯做顺民了。不是么,江南诸城凡是反抗清军的全被屠杀殆净,而苏州、杭州人高举“顺民”之牌列道欢迎征南将博洛,清兵却未伤一草一木,军纪严过南明军很多。清朝巡府王国宝到任先是免了苏州积年的赋税,开官仓赈难民,又严惩了几家拐卖妇女的不法豪强,安抚了城中士绅。若不是清人剃发之令太过严酷,恐怕苏州民心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当此时,义军围城数rì竟破了这苏州城,众人惶惑,真不知何去何从了。
“杀,杀,光杀这些逆贼!”
未至苏州府衙,便听到部将张佐的怒吼声。黄蜚等人连忙打马向前,奔至府衙前,黄蜚也是吃了一惊!
见那宽阔的广场上跪着十来个身着清朝官服之人,俱脸sè苍白,磕头求饶若小鸡啄米,有几个头颅已被碰破,一连串哭喊着:“将军饶命,大人饶命!”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发辫已被胡乱剪去,模样怪异之极。地上鲜血淋淋,已有十来个同样打扮的人身首异处了。
“大人,那土贼跑了。”张佐浑身浴血,抱拳施礼道:“那老贼颇会消受,占了一处大园子。他自顾逃了,老小还在。弟兄们气不过,已除了老狗一家,以解我义士被屠之恨!”
又指了指面前跪下之人道:“这些都是满清走狗,罪不容恕。”猛一挥臂,“杀——”
“嚓——”数名军士钢刀砍下,十来个人头齐齐落地,滚了老远。
手下爱将如此作为,但事已至此,黄蜚便不好再说什么。“嗯”了一声便下马走进了府衙。
……
苏州府学位于蓟门北侧,青松翠柏,青砖青瓦的房子一溜三进,是个安静所在。十来名左营护卫如标杆似地立于院前,院内一杆大旗迎风猎猎作响,上书“太湖左营”四个大字,使这书香之地增添了些虎虎的威严。
然而里面主厅的气氛却是压抑的,众将围众于外,中间的几张案几合成的平板上,横躺着一位血肉模糊的汉子,那人正是太湖水师副帅孙兆奎。上官云回到娄门留守处才得知孙兆奎受重伤的消息,听到消息的上官云吃一惊,得知他已被范苍接至了苏州府学这才赶了过来。太湖水师真正让上官云欣赏的人并不多,而孙兆奎就是其中的一个。攻吴江,下苏州,这几rì与他共事实是畅快,上官云以为这也是一个志同道合可以图大业的人,没曾想竟再见他已奄奄一息了。
旁边立着陈天拔,还有范苍不知于何时请来的吴中名医吴有xìng,此公已近七旬,却仍是神采奕奕。吴有xìng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一箭已断了孙将军心脉,回天无力了。”
“先生……没有其他妙方了?”匆匆赶来的上官云仍有些不死心,虽然他也觉得情况严重。
吴有xìng手拈胡须傲然而立,并不答理他。
“阿爹说没救便没得救了!多问做甚?”上官云抬头,迎上一双秀目,挑衅似地望着他,却是一个着青衣的俊秀的少年。
“敏儿无礼!”吴有xìng的训斥话音里里却满是宠溺。
上官云已不是三岁孩童,此时更不会计较这些,只觉这个少年音质很是可爱,便又盯了一眼,那称作敏儿的少年却已玉面飞红,躲到吴有xìng身边。
“吴医生乃江南国手,医术胜我等百倍,他的诊断是不会错的”,陈天拔接口道。
上官云听罢,走向前去握住孙兆奎的右手,却早已冰冷。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不由得心中悲切,长叹一声。谁知明rì疆场埋骨黄沙的不是自己呢?
“呜——”孙兆奎的宗族子弟数人又落下泪来,禁不住低声啼哭,他们大多还是十七八的青年。孙兆奎在家乡素有贤名,此次为义举散尽家财,所招之兵多是族中子弟,虽已几经折损,但这余下二百来人都是身历九死的百战之兵。这些年青的汉子见主将如此,其悲哀更甚过众人。
“唉!”吴有xìng也轻声叹气,如果说刚开始被范苍请到这儿还有些不满和担心,刚才进了左营所辖之地,见这短短的一个早晨,秩序便恢复如初,他乃见识广博之人也忍不住要暗赞这领军之将。现在又见这样的情形,便生了许多同情之心。
“老朽有一回天针法,能让伤者有半个时辰清醒。若无异议,或可有个交待后世的时间!”
上官云等人听了没有答话,纵使是生死之交,也难下这样的决断。
“……若是如此,便请先生下针吧。”说话的是孙兆奎族中子侄,此时,他算是亲人了。“有宗叔交待……我等也有个去处了。”
众人点头,上官云道:“先生小心些!”
那叫敏儿的少年闻听此言又斜了上官云一眼,yù言又止,终于咬了咬嘴唇隐忍了下来。
吴有xìng果然神医,两根银针攻穴,孙兆奎便悠悠醒了过来。脸上显出异样的神采,众人知是的回光反照,哪里还能高兴起来。
孙兆奎见上官云等人均在身边,脸上似有些欣慰,便道:“……我自知去期将至,有族中照应家小倒无甚,只苦了我那贤妻慈母……”
“孙兄放心,我等定会安排悉心照料阿母、嫂嫂……”上官云连忙应道。
“上官兄弟,君昌倒真有大事相托……”说至此,孙兆奎正坐起,召过周围的族中子弟,恳切道:“想我等叔兄子侄初出乡关,誓师不杀尽清贼不归家。未曾想贼未灭,人却已殁大半!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当无憾。我族中jīng兵尚有二百,太湖诸英雄,我观唯有兄弟乃胸怀大志之人,今便将这二百身家xìng命交付于你,续我抗清复明之大业……”
这一长段话已耗尽心力,孙兆奎又喘息了几口,对身旁青年说道:“孙昭,过来。你便于我面前行跪礼认了上官族叔……”上官云下意识地想要推辞,那孙昭“扑通”一声已跪倒在地yù行礼,上官云连忙掺了起来。
再看孙兆奎,已合上双目,神情安详。这一瞬,英魂已逝。
世事如白云苍狗,若不是上官云的到来,史上的孙兆奎应是起义失败后死于洪承畴之手。临终前痛骂jiān臣,壮哉,快哉!上官云的到来,他更早些地殁于抗清的沙场了。
忽许,对于一位战将来说,这是更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