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爱人身躯早已冰凉,她仍然前行,一如装了机芯的木头人,面无表情,单调、无阻地前行。任是谁见了那失魂落魄的表情都会要为之动容,为之驻足观望。
可是此时此刻,哪有什么闲人。身后刀光剑影,身后是血雨腥风积尸成丘,身后是扯不回来的过去,身后是爱是仇恨是一切一切非人力所能够的……无论是什么,都不及怀中的这人重要,都不及怀中这人的亲昵。
她不忍多看,袍袖轻卷,掩住死人的伤口,不回头地走进了黑夜里,渐渐地淡了身影。
身后,一棵树,一枝桠,一女敕叶,摇落残霜,欣欣然绿了起来。
…
邺宫广大,山水之间,屋宇桥接。汉章宫大厅,此战已毕,众人在聚集。
大凡大苦大累之后,彼此感到的还有寂寞,众人聚集,一可以相互慰藉,另外还可以相互慰藉。只因此时,慰藉便是最大的需求。无论说话还是沉默,无论欢乐还是诉苦,无论长歌或哀愁。
众人或卧或倚,没一个正经坐着,也没一个正经站着,各摆出舒服的姿势,双目沉迷,不知是思想还是发呆。思想和发呆总是一副德性,而且也是一副容易传染的德性。
此时,空气中除了血腥芜秽的味道,还有一种神秘的心海各自飘逸,宛如流浪的猫,月光下爬上寂寞小院的墙头。猫的寂寞无人知,亦无人可解。一只猫的寂寞引起另一只猫的兴趣,却是人所共知的道理。
萧霆如正在饮酒。他本不饮酒,只是现在嚷着花仙子的酒好喝,痛快。他的痛快随着酒杯的增多而愈显得寥落。他从不喝同一杯酒,每一饮下怀,酒器酒杯更换,但凡爵就有一百七十二种,樽有六十三种……朱元亨豪藏,都搬了出来。
没人劝阻他,也没人陪他共饮。花仙子斜倚长塌,闭目神思,宛如一朵夜深的玫瑰,好似待着清晨的雨露滋润,方能再次熠熠。
宁莫尘一人仰天独立窗前,寒气自外袭来,衣衫飒飒有声。只是他望了这么久,不知道在望些什么。
值此时际,朱元亨已然甍逝,公子扶兰与苏荃一个战死一个失踪,若论家世资望,就数着三个人最有权威,人人惟其马首是瞻,三人不说话,众人亦皆默默。
萧霆如大呼道:“好酒,只是此时已经完了。”他停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说话。他接着又说:“恶童,美酒!无奈已罄。如何?”
恶童是一个人的名字,面容姣好,亭亭如荷,秀色可餐,此时侍立在花仙子身旁,神色之间甚是。他听得萧霆如唤,移目相看,这个萧城主已经醉态可掬,身前案上樽爵琳琅,陈列如丛,恶童道:“萧城主可是饮得高兴。”
“高兴奈何,不高兴又奈何?恶童,美酒!已罄。”
“萧城主还要喝?”
“美酒!已罄。”
“呵呵,萧城主的意思真耐人琢磨。”
“美酒!已罄。”萧霆如反反复复这几个字。
“萧城主可是要加酒不?”倒是把恶童糊弄了,他本是天底下最纯真的人,最纯真之人当然知道萧城主的意思是“酒喝完了,再来点。”可是此时大非平常,“美酒!已罄。”的意思其实只有两个字“完了!”
对,是完了。大厅内众人脸上各自一副倦态,美酒已罄,我心何悲。
如是我闻,萧霆如借与恶童说话的机会,传达自己的意思于众人听。恶童岂有不知,他即使知道,又能作何?
只听花仙子道:“恶童,去给萧城主拿酒来。”她此时是回答,也是表态:此间美酒已罄,仍有窖藏。
这里面的暗话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
恶童欢欣鼓舞地去了,世间于他本没有什么忧愁,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床榻他的食槽便只有一人,花仙子无论说什么,只要对他说的,他就会去做。
此时,天格外的阴暗,仿佛溺死之人的眼珠,浑浊不堪。恶童一出门就感到了这个情况,可是宁莫尘已经盯着这个天空望了很久,他可发现了什么?说实在的,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却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梁朝望。他说:“只是不知道梁朝望哪里去了。”
他为什么提起梁朝望,一个弄不清来历,自诩为东坡主人的浪客。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但绝没有人相信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去了哪里,所以宁莫尘叹息着对天而问,这样显得一点也不唐突。
可还是有人心里震了一下。梁朝望这个人,去了哪里的确很重要。他是个聪明人,至少有很多人可以证明他是个聪明人。但就汲水一说,这种常事有时候会变得困难无比,比如天寒地冻,木桶就不大好使,一不小心会冻在冰臼里,一不小心会跟什么冻在一起,不舍得分离,而且通常,无论小心还是不小心,提着桶水走了一段路发现,桶里面没水了,全是冰。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水遇见了冰——这事情跟理没关系,说都没得说。
所以,自从冰异践踏圣土,冰霜封禁大地,吃水用水成了民生的头等大事,也是亟需解决的难题。可谓江山如此烦恼,隐无数英雄竞折腰。
有人这样建议,深挖沟,广积水,建个地下水渠,通往家家户户。这个浩大的工程对人力要求非常高,只可惜冰禁之后,圣土人丁寥落,死的死,被抓的被抓,有投资有创意有老板就是没员工——因为员工荒问题只得作罢。
有人这样建议,就地取材,溶冰为水。冰禁之后,谁家没有几块冰啊。在因地制宜的指导思想下,这不愧为一个办法,可是仍然需要两个难关的攻破:一卫生问题,就地取材也得是“材”才行,冰霜有厚有薄,有浓有淡,白色的有灰色的也有——这提出一个收集与纯净技术的问题,其次,二热量问题,太阳天天在天上跑,也没能将冰霜化去半厘半分,拿什么作持久而且有效的热量——这个热源令太阳都感到羞耻。这个建议听起来很合常理,做起来就有点扯淡,所以也没实施。
有人建议,逐水而居。水是死的,人是活的,逐水而居的思想大大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当时很受欢迎。但有人反对。富豪阶层就特别反对,他们须得放弃现在象征身份地位家世资望****雅韵的豪宅,去和勾栏瓦肆之徒杂居,委实有点没面子。富豪富的是面子,穷人穷的是里子,这一千古不破的窗户纸马上就被揭开了,这是富豪阶层抛出一个理论:众人蚁聚水畔,生活垃圾影响水质,恐怕不利于健康。健康人人都有,人人关心,是人类的共同话题,富豪站在人类的高度探索水的问题——探索的结果是否决了这一议案。
再提,再否。
也不知道提了多少个,于是乎否了多少个。话题依然在延续,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这时,大街上奔跑着一个人。他去的时候桶的外围冻满了冰渣,悠悠然而去,回来的时候桶里面盛满了水,如风狂奔。
这就有个道理,这和极寒极冷之地的人穴居堆雪为屋一样,那并不是体验有多冷,而是取暖。众议难决的难题就是被这个人解决的,这个人就是梁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