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广场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拉响了二十点最后一响的报时钟声。接下来是一个年轻姑娘甜甜的但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一里村煤矿本矿新闻开始广播了。一幢也是唯一一幢气宇轩昂的5层办公大楼上,稀稀落落,星星点点的几个窗户里依然亮着灯光。其中,3层靠东的一间办公室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了几下,是扎根。他自从上次回家被父亲劈头盖脸训责了一顿回来,始终情绪不好。情绪势必影响工作。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有气无力,有时还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无缘无故摔摔打打耍一通。过后心情更糟。啪,把门一关,谁敲都不开,下班时间到了,他才磨磨蹭蹭一脸黯淡地走出来。晚上,心情稍微好些,想在宿舍里安安静静呆一会,是集体宿舍,3个人,这个来,那个走,再加上串门闲聊的,有事没事都要见面说几句,房门开开关上,关上开开,叮叮当当,一溜风,一阵响,没断人。他嫌烦。干脆又去了办公室,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今天,他照例如此。不过,他还没有吃晚饭呢。下午下了班,拿碗在食堂几个炒菜的玻璃窗口前瞧了瞧,花样不少,都不对他的胃口,赌气回来了。撂下碗筷去了办公室。这儿安静,他的心情好多了。看了会报纸、书刊,又从旁边拿过几张图纸展开看了看。别看报纸、书刊、图纸摆了满满一桌子,其实,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记着。不耐烦了,哗啦,他把桌上的东西胡乱往上一推,赌气地站了起来。给谁赌气呢?给父亲?给自己?给别人?他搞不清楚。往后拉了一下椅子,站在了宽大的玻璃窗前,伸手打开两扇窗户。随即一股凉爽带着淡淡青色雾霭的夜风迎面吹来,他伸展了一下双臂,几下扩胸运动,感到愉快、舒畅、精神抖擞起来。面对月朗星稀宁静广阔的宇宙,他还没有产生美好的联翩浮想,站在那儿,眺望着朦胧的远方,慢慢沉思住了。当当当,有人敲门。在这寂静空荡的大楼里,敲门的声音显得尤其清脆、响亮。扎根开门一看,是基建科的描图员,那云。她身材修长,白净的瓜子脸上两个甜甜的酒窝,波浪似的黑发潇洒大方地往后卷着。青色肥大适中的“裤裙”在腰间把雪白的上衣束在里面,丰满高高隆起的胸脯炫耀着特有的高傲、神秘、春意朦胧而又令人心驰神往的魅力;一双鞋油擦得铮亮的高跟白皮鞋,更显示出她身体的苗条、挺拔、亭亭玉立。站在门口,她含着调皮、好玩又略带一丝温柔的微笑凝盯着扎根的眼睛,没说话。“是你?那云!”扎根惊奇地打量着她说道。这个时间,按说她早该回家了。莫非加班?“可以进来吗,罗大工程师?”她有意识地加强了一下那种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歪着头。极为短暂的片刻对视,扎根一下被这种温柔含情带有热度的微笑和目光激起了强烈的激动和热情。“谁敢不让矿长的大小姐进屋呢!快,里边请!”这位年轻漂亮女子的单独来访,扎根的心绪如同吹起的气球,猛地高涨了起来,一纵肩,伸手做了个礼貌而富有热情的姿势,他那瞬间恢复光润的脸上笑容满了。大概,每一个成熟男人在年轻漂亮的女子面前,都会有如出一辙的心理和外表动变吧。这个叫那云的姑娘,是一里村煤矿主管矿长的独生女儿。她19岁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当年就参加了工作。父亲是矿长,母亲是医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娇生惯养,视为掌上明珠。从小任性、高傲、随心所欲,3口之家,她说了算。爱打扮,爱漂亮,天天头发要整形,脸蛋要抹粉,穿衣服要3天一洗,5天一熨,连走路端出的沉稳、高贵而富有修养的姿态那都是有说道的。用她的话讲,要压倒群芳。这么一来,引起了矿上不少姑娘们的羡慕和嫉妒,越羡慕嫉妒,她越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独有自豪、光荣之感。有一件令这位矿长的千金也一筹莫展的事总算解了众多姑娘们的气。都28岁的年龄了,至今没有男朋友,全矿的小伙子都让她一个一个相面似的挑选过了,但又在极为短暂的接触中一个一个不欢而散。伴随而来的是流言蜚语,议论纷纷,她不在乎,听之任之;父亲说,母亲劝,她不慌慌,比谁都镇静。就这么无忧无虑,快快活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今年,说来也怪,她突然和扎根来往甚密,三天两头往他办公室里跑。然而,谁也没见过她和扎根说过一句超出朋友间的话,有过一次亲昵的举动。“那就打扰了。”那云笑着迈着方步沉稳地走了进来。“哎,那云,找我有什么事吗?”关上门,扎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有——还是一件大事呢!”“你说吧。”“现在,我猜你现在还没吃晚饭,对吗?”来到桌前,她转回身来,一束猜测、自得的目光看着他,问道。“嗬,真叫你说对了。啥时候学得这么料事如神了?”扎根感到惊奇有趣地笑了,同时也发现了她手里端着的饭盒,明白了,搓着手,急不可待地走了过来,“我真是口福不浅!饿得我前心贴后背了,你这一来,真是雪中送炭!”他伸手接过饭盒打开了。嗬,肉丝炒藕,上面摆着几块挂面糊的炸鱼、炸肉,还有两个冒着一丝热气的馒头!他拿起饭盒里不锈钢的勺子,动手要吃。“慢——”那云抬手打住了。“怎么,还有附加条件?”“是。不过,你不用紧张,条件不难,请你说说今天不吃饭的原因足以。”扎根不当回事地笑了。“这简单。好,我告诉你:一是工作繁忙;二是食欲不佳。就这些。”“这么说我来送饭多此一举了。你就在这里工作繁忙,食欲不佳吧。我走了。”她把脸一沉生气了,夺过扎根手里的勺子,放进饭盒盖上,准备要走。“哎……那云,你别走!你别走!”扎根一愣,及至明白了,急忙拦住她,端出笑脸连推带哄地把那云按坐在对面桌前的椅子上,“来来来,快坐下!刚才,是我理解错了,我食欲很好,午饭还吃了3个馒头呢,就是懒得去食堂买。这不,你送来倒省了我的事了!”他接过饭盒,乐淘淘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简单拾掇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放在一边,打开饭盒,吃了起来。“味道怎么样?”那云问。看着他那个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很有意思地笑了。“色、香、味、美!”他用拿筷子的手指往上推了推眼镜,嘴嚼着不清楚地说道,“哎,那云,这菜谁做的?”“出自鄙人之手。”伸脖子咽下去,话清楚了。“嗬,真没看出来,矿长的大小姐还有这么一手!”他开玩笑地挪揄道。“别一口一个大小姐的。你以为矿长的女儿都是描龙绣凤、舞文弄墨的大家闺秀啊。瞧不起人!”她笑着仍不失认真地说。语意中又带有友好、亲近的那种告诫。“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矿长的大小姐还是一个多面手呢。”怕她再次赌气甩手走了,他笑着自然地、巧妙地、拐弯抹角地拉着后音遮掩了过去。“又来了。”“好……不说了。”一扫而光,倒上水,连饭盒都涮了。吃饱喝足,扎根容光焕发了,洗了手,感谢的话儿自然上口了。“真是谢谢你了,那云!不然,我今天打谱不吃不喝就这么饿着肚子凑凑合合过去了。”“先别说谢。告诉我,这次回家有什么重大收获吗?”这是扎根每次回家回来,那云必问的话题。因为农村的很多事情,对于生在矿区的那云来说是陌生的、新鲜的而又有吸引力的。“别提了——”扎根站在办公桌前,激动起来的盎然怡悦的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色阴郁下来,脑海里本能地涌现出被受父亲那气势汹汹声色俱厉训责的一幕……简直不可理喻!他在心中暗自嘀咕道。“怎么啦?”那云引起了注意,但并不感到惊讶和出乎意料。“一进家门就被父亲臭骂了一顿。”“为什么?”她两眼眨动着,充满了探究的好奇和好玩。“因为我穿西装回家丢了俺爹的人,”他生气抖了一上的褂子,那情绪是不满和反抗的,“被他骂了个崇洋媚外;又因为走路给别人撞了车子,话没说好,打了个人仰马翻,又被俺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大骂了一通。”“想不到罗工程师也是个多面手——文武双全呢!”那云诙谐挪揄地说完,饶有兴致地笑了。粗鲁、野蛮、打架斗殴这些词汇,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位戴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大工程师联系在一起呢。这尤其加强了那云的好奇和兴致。而扎根却依然处在那种被父亲训责的窝火的情绪中。“其实,当老人的说两句也没啥。也许方式方法不当,心是好的。”他的言语和情绪刹那间竟然奇怪地相背了,脸上也变成了宽容、大度、无所谓的样子,并试图恢复、保持自然的平静和旁若无事的常态。这当然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