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被烟气缭绕的父亲依然平静地坐着,没做出反应,仿佛在思索着这一措施的稳妥性。
“爹,我觉得扎根的话有道理。”此时,耿桂英有了自己的看法,把理解同情的目光沉稳地转向还没有明确观点的公爹,“文秋甘心情愿跟小昆走,是她打心眼里看上了小昆,咱一家人在从里头挡着拦着不是办法,别人也嗤笑。不如等两人回来,办个简单的婚礼,入了两个人的愿,也随了咱这里的俗,就算了结了。至于在叫小昆拿5000块钱,”说到钱,她感到有些不妥地停了停(屋里的人都抬眼仔细听着),“他没地方去操办。我看就算了吧。”懒
“大嫂,他有地方没地方操办咱管得着吗?给他办婚礼,就算咱已经放宽政策了,是让他,可怜她,给他面子不小!这5000块钱,说啥也得叫小昆拿!对咱妯娌们来说,要不要都无所谓,那是大年三十打了个兔子,有他没他都过年。咱爹妈一把屎一把尿拉巴她20多年,连个布丝子没摊着,这么走了就算完了?啊?谁说也没道理!叫小昆拿5000块钱,不多!”苗巧云立即反对了。
她反对的意思,无疑是看准了小昆这5000块钱。虽然到不了她手里,但是在公爹罗青海那里,她同样以各种理由不断要出来买这买那。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作为儿媳妇的她,一心一意地为公爹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投赞成票,无论是情理上,还是现实中,都有她不可告人的双重性。虫
既达目的又不暴露自己,是这位闻名遐迩的巧嘴三嫂惯用的说话手段。
“巧云,别说小昆拿5000块钱,就是500块钱他也拿不出来。真有钱的话,他就不这样办了。再说,咱现在连他们的影都见不着,说啥也白搭。”耿桂英以实为实地解释道。
“哎,大嫂,这么说他就是耍赖了。不能驴驹子赶集,仗着脸上!没钱,没钱就算完了?轮堆给看,没那么便宜的事!”苗巧云说。
“对!现在娶媳妇,谁不花个万儿八千的。让他拿5000块钱,像在路上拾差不多!”赌气不准备再参与献计献策的张凤云禁不住又接话说道。她依然抱着不惩罚小昆,文秋嫁给他,就犹如他沾了大便宜的偏激心理。
耿桂英默默地看了看两人,没再说什么。这样以来,两人倒越说越带劲了。
“就是拾!别看小昆人小,道行不浅,肋巴缝里净心眼儿!他想得好,领起文秋走了,一分钱不花,啥仪式没有,怀了孩子,有把柄攥着,咱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反正人在他手里,拿他没办法!”苗巧云接话又是一通愤懑的话。
“这就是他的鬼主意!”
“也怪文秋的耳朵根子软,没主心骨,上了小昆的当!两句软乎话就跟他跑了!”
“小昆走南闯北地混了这么多年,啥花花肠子都有!咋办省钱,咋办省事,他比谁都算得精!”
“不行!这回得让他破点儿财!”
“不破财不能饶他!”
两人一唱一和地发表着如出一辙的严厉声讨和惩罚。
始终没说一句话的李萃萍,始终担心地看着今天这个特殊的“家庭会”。两人出走固然令人可气可恨,但是,她情感上既不希望看到任何惩罚落到小昆身上,现实中又不敢挺身而出为小昆说点开月兑的话。怯懦的性格只能使她默默地替别人担心忧虑。里屋的罗大妈,依然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上,除了担心之外,那就是在这片莫衷一是的气氛中咀嚼着痛苦的过错、自责和后悔。
“爹,大嫂的话能说得过去。这钱还是不要的好,”早晨,发根因为说了几句劝解的话,就被盛怒的父亲恶狠狠地责骂了一顿,不敢吭声了。孝顺的儿子能够理解父亲当时失控的心情,在默默并不感到委屈地度过了一天,晚上与父亲坐在一起时,他依然毫不介意竭尽全力地为父亲出谋划策,争取妥善解决,消除后顾之虑。“现在,小昆家里啥也没有,连吃都难混上,咱在叫他非拿5000块钱不行,肯定要作不少难。也许东借西凑能弄来,到时候拉下一债不说,别人也得说三道四地议论咱拿文秋换钱花。”
留根一听就急了。
“三哥,到了这个份上,你、你咋还替小昆说话?!你还嫌丢人没丢够是不是?啊?他没钱,他拉账,管咱屁事!买起猪,垒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要想娶媳妇,就得拿钱!想一个子儿不掏,就这么不哼不哈一抹二糊擦过去了,没门!”
被数落的发根感到被误解地沉默了一下,又不无耐心地说:“留根,我的话你没听明白。你也知道,小昆不趁这5000块钱,他拿啥给咱?再说,咱也不缺这5000块钱。现在,再因为拿钱不拿钱闹乱子,就更不好了。”
这时,老婆张凤云偷偷拽了拽想再争辩的留根的裤腿角,示意他坐下。那意思是说,要来钱不给你,干吗这么硬顶着,当愣头青。留根往下一看领会了,不说了。这短暂的一幕,被一旁的苗巧云看了个一清二楚。但是,留根为掩人耳目,显示态度,依然气愤难平地说了句气话,一抖褂子,头一拧,忿忿地蹲下了。
“没啥不好的!小昆来了,不说个是非曲直,我非放他妈拉个巴子的血不可!”他说。
留根这句带着气势的话,使发根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不自然的尴尬,笑了笑:“留根,我的话你可能现在想不通,以后你会想通的。”
我啥时候也想不通!留根又拧了一下头。
他是想不通。当年,他成婚时,龙腾岭方圆几十里一带正值盛行“三转一响”的彩礼风气,并且有上升趋势。所谓三转,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所谓一响,收录机。件数不多,数目不小。作为人口众多不算富裕的罗家来说,应该说困难不小。讲究、体面、绝对随大流的老两口咬牙满足了这位来之不易的儿媳的所有要求。如愿以偿的儿子高兴了,但是,一想到父母愁眉苦脸四处借钱的作难情景,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事后,同老婆吵嘴时,也便成了随时拿来打击她的话柄。今天,轮到小昆身上,不拿钱就成婚的等式在他这儿绝对不能成立。
然而,善于察颜观色又颇有心计的苗巧云,在这种气氛中隐隐感触出了丈夫用心良苦但并不讨好的气息。搁平时,她早火了。今天不行,她忍住了。但她绝不让丈夫在里边当愣头青。
“他爹,你成了幼儿园哄孩子的阿舅了!啥想通想不通的,别人说要钱,你就说要,别人说不要,你就说不要不就完了嘛。没屁挤屁凑热闹,放着顺当不顺当。你嘴皮子好使咋着?”她话里有话地说道。
她的这些话使一屋子人立即沉入一种不自然的沉默中。但是,唯独张凤云掂量着这话里的气势是冲她来的,敲打的是她。她最看不惯这种心中不满却又不敢直接点到脸上的指桑骂槐。她有话不能憋在肚里,不说不行。
“三嫂,要钱不要钱咱一家人不是商量嘛,谁说的对就按谁的办。你干吗不是风就是雨地数落三哥?三哥拿主意,也是为咱爹咱妈好啊!”她质问的口气中带着回应的责备。
“哎,凤云,谁不是风就是雨了?瞧你这话说的。我数落你三哥,你吃啥味啊?他爱说啥说啥,我又没捂他的嘴,不叫他说!”苗巧云当然闻出了里边的气味,口舌利落地反驳道,不解气,把脸一沉,又道:“哼,别光嘴上说的好听,还不知道心里咋想的呢!”
这倒打一耙的话使张凤云脑火了。两人刚才一唱一和的默契配合,变成了互相猜疑的人身攻击。
“哎,三嫂,你咋这么说?给小昆要钱是孝敬咱爹妈的,我又捞不着一分一文,我心里想啥了?啊?”
“你想啥你知道!”
“我啥也没想!”
“谁信呢!”
“别嘈嘈了!”罗青海一拍桌子厉声说道。
屋里立即安静下来。似乎没有人再说什么,都沉默在一种不自然的气氛中。唯有摆出建议的扎根倒显得从容镇静,谁赞成谁反对,他根本不去管了,一副若无其事的安然状态。
由于苗巧云、张凤云的节外生枝,发根提出的这个还未讨论出结果的建议中途搁浅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得以出台。刚才,罗青海用他一家之主的特权和威严制止住了两个儿媳添乱的争吵,紫黑多皱的瘦脸上掠过一阵阵气愤填膺的抽搐。同时,又让人明显地感到有种深不可测的可怕东西潜伏着。接着,他一下明白了,自己这样不冷静会直接打击一家人一心一意的出谋划策。他很快抑制住了这种失态的愤怒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又把烟袋慢慢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吐着浓烈的青烟。
屋里的人们都随着他这一情绪的微妙变化放下心来。
“爹,我考虑了一下,我和发根的看法差不多,觉得还是不要钱的好。”一直沉默不语的生根这时候说话了,用他那总是流露出深思熟虑的目光看着父亲,循循善诱地解释道:“两人走到这一步,就算亲事成了,成了一家人。不管他们啥时候回来,只要小昆待文秋好,文秋跟小昆不闹乱子,好好过日子,咱也不应该在有啥说的。再说,小昆也不是那种不能教的坏孩子,就是家里穷点,有个憨叔,这倒没啥。等文秋和小昆回来了,给两人在村里找点活干,再种上几亩地,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还有,小昆这个憨叔,他不会下地干活,又无儿无女,小昆不管谁管呢?养老送终是他应尽的义务。两人养1个老人不算大负担。”他的话在这儿一停,征询意见的目光转向父亲:“爹,您看呢?”
一家人都看着罗青海做出决定。
他依然平静地端着烟袋,吸了两口,把烟灰磕打掉,站了起来。这时,脸上涌出深重的阴沉,没抬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做出了最后决定:
“等他俩回来再说吧!”甩下这句话,他带着决心付之行动的忿忿情绪,走出了屋门。
一家人惊愣了。不知道文秋和小昆回来以后,他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