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怎么不愿面对,该来的时刻还是要来。
四十七年六月康熙巡幸塞外,大阿哥、太子、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阿哥随从。
当我看到十八阿哥聪明可爱的模样,我心里的泪一下子淹没了我所有的情绪。多好的孩子呀,可惜他只有几个月寿命而已,而这一刻的他,还是如此健康活泼。上天如此不公,人生如此多难。
许是我的母性太容易泛滥,我特特地在两位最小的十七和十八阿哥面前隐约透露出我会讲故事,他俩一个12岁,一个8岁,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吸收知识最快的时候,自然不会放过一个肯为他们讲好听故事的好嫂嫂。
自从听我讲了一个阿拉丁神灯后,小哥俩和我那黏糊劲,康熙老爷子看了也是满脸的微笑,谁都喜欢小儿子,能够哄得这两位阿哥开怀大笑,做老爸的自然也是开心。
十三和十四见此情景,彼此互望了一眼,会心地笑了。我晓得他们一定是想起几年前,他俩也和这小哥俩一样,每日只缠着让我说故事,让我陪着玩这个玩那个,那时候太后的宁寿宫每日都是充满了三个孩子的欢声笑语。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热河没多久,十八阿哥便病倒了,得的病按照21世纪的说法就是急性腮线炎。这病在21世纪当然根本不算啥,打几针吃点药,休息几天就可以康复。然而,现在是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这会子哪里有特效药一说呀。十八阿哥这病一上来就来势汹汹,不过几天的功夫,苹果般的小脸已经肿成了高庄馒头,神志也逐渐变得不太清醒。康熙爷确实是一个爱护儿子的好父亲,竟然日日亲自探望,召集了所有御医对十八阿哥的病进行会诊。然而御医们个个束手无策,每日喝的药剂多半对病情也起不了作用,康熙爷的神情也是一日更比一日憔悴。
十八阿哥清醒的时候,会央人叫我过去,讲故事给他听。每次,我总是握住他已经肿胀的小手,强忍着眼泪,恨不能将肚子里所有的故事全部说一遍;每次,十八就在我的故事中昏昏睡去。好几次康熙爷来看十八,总能够见到我,我的手和十八的手紧紧握着,嘴里讲着他完全听不懂的故事。康熙爷恐怕也是有了预感,这个儿子难以闯过此关,便嘱咐我有空多陪陪这个弟弟,尽量让十八阿哥开心些,有啥需要只管开口。说到最后,康熙爷的眼眶竟也红了。
其他阿哥见弟弟如此情状,个个都是脸有戚色,哦,除了太子。太子胤礽对年幼弟弟病危根本无动于衷,毫无友爱之意,仍然每日寻欢作乐。康熙爷对他的行为略加责备,太子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大发雷霆,还任意挞辱随行诸大臣侍卫,把老爷子气得半死却无可奈何。
十三和十四平日里就和十八走得近些,由于我现在更是经常陪伴在十八身边,他俩对这个弟弟的关切就来得格外真挚,每日里必要在围场寻到一样好东西过来给弟弟看,十八若是正醒着,看到这些玩意,也是格外高兴,一直说等病好了,就和哥哥们一起上围场,也要去打猎。而我一听到这样的话,总是再也无法忍住心酸的泪水,借着更衣的名义逃出帐篷,哭过一回才敢重新进帐。
我最近一直和十八阿哥讲彼得潘的故事,说彼得不愿意长大,喜欢永远是个小孩子,所以就早早成了天使,虽然父母以为失去了彼得,其实彼得是去了一个叫永无岛的地方,那里有小仙子,有许多和他一样不会长大的小男孩,他们在那里每天都生活的非常开心非常幸福。我希望当那一天不可避免地到来时,十八心里会存有一份美好的希望。
而这一天,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我被太监急宣过去的时候,帐子里挤满了人,康熙老爷子半蹲半坐在十八的床前,十八阿哥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见我进来,康熙朝我招手,哽咽着说:“老十八还想再听你给他讲个故事,你就让他安心吧。”
我的泪一串串滚落,我反复颠倒在十八耳边讲着,一定是彼得潘看上我们十八弟弟啦,喜欢的要命,所以不管弟弟愿不愿意,都要将弟弟收到永无岛去,弟弟到了那里,身体就好了,背上也会长出小翅膀,人也就可以在天空中飞翔了。十八突然将眼睁得老大,清清楚楚地问:“十三嫂,你会来永无岛看我吗?我到时候飞给你看好吗?”
我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十三嫂等着十八弟弟飞来接我,十八弟弟一定要记得十三嫂哟。”
十八的眼睛亮了,然后,猝然熄灭。我伏在十八的身上痛苦失声,帐篷中所有人都在落泪。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我闭上眼就好象看到那张苹果般的笑脸,听到十八对我说,十三嫂要来看我呀,我飞给你看,我的泪水就无法停止流淌。
除了太子,所有人都沉浸在失去十八的痛苦中,康老爷子甚至悲痛到连右手都无法举起,连奏折的批阅都是请大阿哥代劳。
悲痛尚未远离,惊天一声霹雳,太子突然就遭囚禁了,听说是被人发现太子半夜偷窥御帐,这就是著名的“帐殿夜警”事件。我分明闻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更是整日提心吊胆,每天送十三出门都担心晚上是否能见他安然归来。
这天晚上,我终于没有等到十三回帐。我只觉得手脚冰凉,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我至今还不清楚,我无法做出应对之策。
然后,留守京城的三、四、五、八阿哥都赶到了热河,而且分别遭到了一定程度的软禁,唯有大阿哥例外。我不敢过多抛头露面去打听,怕反而对十三不利,只是运用各种关系,让别人帮着打听。听来的消息也是残破不全,似乎谁都不知道,十三究竟犯了什么过失,突然被囚禁起来。
我每日固守在自己的帐篷中,反复掂量,会是怎样的过失,才会让一向宠爱十三的康熙如此震怒,直接将其囚禁,难道十三也去夜窥御帐了,这不可能呀,他夜夜睡在我的枕边,夜夜我都靠在他的怀中,他哪有功夫去偷窥他老爹呀。
终于等到了李德全,当他站在我帐外说皇上宣我晋见的时候,我突然就不害怕了,因为我终于可以知道原因,这样我就可以想到对策了,而且,根据历史,十三这次并无大难,最多圈上一阵罢了,明年老爷子巡塞名单里可还是有他的呢。
到了“烟波致爽殿”,我稳住自己的呼吸,上前跪拜。大殿里早跪满了一圈的阿哥,我略数了下,除了被囚的太子和十三,太小的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其余的三、四、五、七、八和十四阿哥,一个不拉都跪着呢。这些阿哥们见到我,每个人眼中都露出不同的表情,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关心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只关心终极BOSS康同学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康熙对我这个女子一向有着好感,当我问出为何迟迟未见十三阿哥回帐的问题时,康熙老爷子竟然没有发火,而是拿那双严厉的眼睛狠狠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端倪。
许久,从龙案上飘下来一张纸,我忙跪行几步,拾起来看。这一看,我身子就筛子般抖了起来,我终于知道十三出了啥事了。
这是一纸调兵的手令,按的章是“毓庆宫主人”,是太子爷的私章,但是纸上那一笔俊秀又苍劲的字,分明是四阿哥的。
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中,这份调兵令让康熙感受到了逼宫的危险,这字谁都认得是四阿哥的,可现在被囚的是十三,那必然是为了救四阿哥,十三阿哥大包大揽,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使四阿哥得以开释,摆月兑干系。
一念至此,我已然有了点子。
“这手令上是四阿哥的字。”我朗声说到。
“你倒是也认得清楚,可是十三阿哥承认是他仿着四阿哥的笔迹写的,你又有何话要说?”康熙每个字都象匕首般向我刺来。
“婉儿无有辩解,只求笔墨。”我声音不高却毫无畏惧之色。
“好!李德全,笔墨伺候。”
等文房四宝摆在我面前,我提起笔来,唰唰唰连写两张,“请皇上明察。”
李德全将纸张呈上,我分别用了四阿哥的字体和十三阿哥的字体,当然是挑手令中最要紧的一句话分别写了一遍。
“哦。也给各位阿哥看看。”康熙的语气似乎不再那么严厉。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感受到身后传来各式低呼。
“写得好象。”
“简直就是一样么。”
“不细看哪里看得出来。”
等一圈兜好,我朗声说:“皇上,连我一个妇人家都可以模仿出两位阿哥的笔迹,放眼朝堂,暗地里临摹两位阿哥笔迹的人不知有多少。再说了,四阿哥写得一手好字,举国皆知,难道乡野之间就无人可以写得一手漂亮的四阿哥体?皇上乃千古明君(这时候一定要舍得拍马,使劲拍马),自然分辨得出究竟是谁藏有如此狼子野心,十三阿哥一向纯孝,皇上又向来看重十三阿哥,婉儿敢用性命担保十三阿哥绝非写信之人。”
我身后的嗡嗡之声越发多了起来,我能够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向我后背袭来。
“你凭什么让朕相信呢?你嘴上说说当然容易得紧。”康熙再度逼视我。
“请皇上彻查此事,婉儿愿以性命相抵。”我掷地有声。
“不要呀!”是十四阿哥,他跪行几步,连连叩头,“儿臣也相信此事绝非十三哥所为,请皇阿玛彻查此案。婉儿不过一介女流,她和朝堂之事从无瓜葛,请皇阿玛明鉴。”
喔,十四,你不该为我出头,这时候谁出头谁就撞枪口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我第一次如此深刻清楚地看到十四用在我身上的感情,他几乎是奋不顾身的。
“皇上,十四阿哥不过念及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才在皇上面前替婉儿求情。婉儿既然说了愿意以命相抵,绝无反悔之意,此事与十四阿哥更是毫无干系。”我不敢看十四,我只是磕头,坚持自己的说法。
“好!”康熙提高了嗓音,“果然是不要命十三妹,朕没有看错你。既然你一意坚持,朕成全你。李德全!”
“嗻。”李德全转身去了殿后,片刻后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中一个玲珑剔透的酒杯。
“婉儿愿饮此酒,婉儿只求皇上放回十三阿哥,彻查此案,找到真凶。”
“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康熙问道,声音已是软了几分。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我轻身吟诵。
此时大殿上里的气氛不可不说是诡异的,在如此紧张逼迫的气场中,我居然可以曼妙地吟诵这样一首情浓如火的词句,相信身处现场的人一定以为我疯了。
我转头去看跪在我身后的一众阿哥,大多数是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只除了四阿哥,他的身子不停地在抖,牙齿紧咬下唇,鲜血已经沿着嘴角在往下流,而他竟毫无知觉。我完全可以感知到他的痛楚和绝望,此事因为牵涉到他,他不能辩驳,因为越辩驳越容易引起皇上的疑心,他更不能替十三出头,若他承认是他写的信,那十三就是从犯,一样逃不过囚禁的苦,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十三已经被囚,他只能够谋求保全,因为只有保全了自个,才不枉十三一片苦心,他也才有机会将十三捞出来。
此时此刻的四阿哥,除了眼睁睁看着我,他什么都不能够做。说实话,也就是他这样的性子,才能够保持十分的清醒和智慧,这次明摆着是有人摆他一道,他除了隐忍还是隐忍,因为他根本不知敌在何方。
李德全已经将托盘送到我的眼前,我对着四阿哥微微一笑,他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将十三托付给他了,举起酒杯就要饮下。
“婉儿不可。”这边十四竟然一跃而起向我扑来。
我根本不给他机会,用最快的速度把酒喝了下去,我闭上眼睛,等着真正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