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月一走出台北车站,扑面而来的阵阵寒风,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拢紧了毛衣外套,低着头走向公交车站牌。
再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以往每年春节,她都会和李家一起过,包饺子、做除夕夜大餐,四个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玩扑克牌。
今年,她想和继母、弟弟一起过,因为她亏欠他们太多、太久了。
父亲的自私无情所带来的伤害,她比谁都要清楚,而断了的亲情,总要有人主动弥补起来,她身为陆家的大女儿,又怎么能一年逃避过一年?
“嗨。”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陆明月浑身一震,刹那间象是所有血液全部往脚下流光了。
不,不可以。
她脸色惨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突然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
“不要!”李嘉阳钢铁般强壮双臂牢牢箍抱着她,迈开一双长腿,大步往跑车停放的方向走。
不管车站广场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她是不是又气又急地拚命挣扎,他好不容易“捉”到了她,又怎么会让她再度逃开?
“你怎么──你跟踪我?”她死命想把他推开,却怎么也敌不过霸道蛮横的他。
李嘉阳不由分说地硬将她塞进座椅里,替她系上了安全带,命令道:“坐好,你要是再逃,我就在大街上吻得你喘不过气来,我说到做到!”
陆明月呆住了。
“很好。”他满意地绕过车子,毫不在意地一手抄起夹在挡风玻璃上的罚单,迅速坐入驾驶座内,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随即重重踩下油门。
一路上,陆明月直直望着车窗外,冰冷的脸蛋怎么也不肯转过来。
但是李嘉阳不在乎,无所谓,因为他终于又让她回到身边了,就算只是短暂的,强迫式的,在这一刻,他也觉得心又踏实幸福了起来。
“我们得好好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的目光还是紧紧锁在窗外向后流逝的街景上,怎么都不肯转头看他。
“我们要谈的可多了。”
“嘉阳,”冰凉的手指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她的声音极力保持平静淡然,“没有用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李嘉阳拒绝被她刻意做出的宣告击倒,咬牙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决定过我自己的人生,我、我也已经到婚友社去报名了。”陆明月虽然脸色苍白,却心平气和地道:“请你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两个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精采丰富、宽广自由的人生,我却胸无大志,只想安然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我也可以跟你柴米油盐酱醋茶,我还能负责采买、负责煮,甚至负责喂你,我什么都做得到!”
“你、你用不着大吼。”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我没有大吼,”李嘉阳说得咬牙切齿,极力克制濒临失控的脾气。“我是在跟你讲道理!”
明明就不是……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不跟你争论,请你把我放在下一个公交车站牌,任何站牌都可以,我晚上还要回去上班。”
“在我们谈完前,你哪里都别想去。”他目光灼然锐利地盯着她。
“嘉阳……”她终于看着他,一脸挫败之色。
可是才看了一眼,她就深深后悔了。
今早在机场里,隔着远远的距离没能发觉他有多么憔悴,可是现在近距离地看着他,她能清清楚楚地发现他脸上每道疲惫的痕迹……
陆明月的心不禁绞紧痛楚了起来。
“小月……”他深邃眸光饱含伤痛的祈求和心疼,声音低低的,“拜托。”
在这一刹那,她所有的武装与防卫全被击溃崩解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丝力气拒绝、阻止,她唯一能控制的只有拚命忍住不掉泪,别过头去,默然不语。
“谢谢你。”他嗓音轻若未闻。
他的手机又响了,坐在他对面的陆明月,嘴角那抹感伤的笑意甫浮现,就见到他看也不看便关掉手机。
她微微一怔,心底滋味复杂难辨地凝视着他。
“饿不饿?”李嘉阳温柔地征询,“这家意大利餐厅的红酒炖鸡非常美味,要不要尝尝看?”
“谢谢,我不饿。”她不是矫情,也不是故意让谁心疼,而是自从分手后,她的胃口就再也恢复不过来,每天只要有吃就好,够力气就好。
其他的,都不重要。
“不能不吃。”他眼底盛满怜惜心痛,低哑道:“你犯不着为了生我的气,就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
“我没有生气。”她第一千零一次解释。
“那么就吃点东西,至少让我放心,好吗?”他轻声道。
她咬着下唇,尽力忽略胸口那灼热危险得几乎融化的心。
陆明月,你振作一点,不要再为了贪恋这些许温柔,就忘了自己当初的痛下决心。
一旦心软,接踵而来的会是一次又一次的历史重演、恶性循环。
那种噬心蚀骨的寂寞,难道你还没尝够吗?
餐厅落地窗外灯火通明,人如流水车如龙。
他们静静地吃着晚餐,谁也没有先开口,象是怕破坏了这一刻如履薄冰的平和宁静。
直到餐撤了,换上了饭后的咖啡,陆明月慢慢搅动银匙,直至加入咖啡里的雪白女乃球晕化开来,这才开口。
“你要跟我谈什么?”
“为什么把房子卖了?那不是外婆留给你的家吗?”
她没想到他第一句话问的竟是这个,脸色微白,过了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
“我有我的原因。”
“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嘉阳深深盯着她,眸光里满是痛苦,“我真希望这辈子至少有一次,你能够主动向我求助。小月,难道对你而言,我真的是个外人吗?你宁愿把房子卖了,凑钱去还那笔债务,也不愿意让我帮你?”
陆明月几乎无法呼吸,羞窘火辣辣地在双颊燃烧,“谁告诉你的?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久前,我去过你继母家。”
原来如此。
她颤抖着手端起咖啡,努力维持镇定平静,浑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事情都解决了,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提的。”
“小月。”他眸底满满沉重的心疼和挫败之色。
不行,她连假装喝完一杯咖啡的冷静都做不到。陆明月猛然放下杯子,霍地起身。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走了。”
“慢着!”李嘉阳急切地握住她的手,“我想跟你谈谈结婚的事。”
陆明月蓦然抬眼,傻傻地望着他,不敢置信自己的双耳,“结、结婚?!”
难道他……他……已经……
“以前我们曾经粗略地谈过婚姻这件事,”他注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缓缓地道:“我知道我表达得不好,丝毫没有说服力,我也明白这些年来我让你有多没安全感,这都是我的错。”
她屏息着,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惊疑忐忑,完全不知道该喜悦还是该迷惘,也许两者都有。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常常不在。”他没有错过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苦涩,心下一痛,嗄哑道:“可是我发誓,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你有孤零零、孤军奋斗的感觉,就好像……好像这份爱情只住着你一个人。”
陆明月眼眶不禁湿了,久违渴望的希望和幸福感,渐渐在心头萌芽。
“我真的很希望每天晚上可以看着你入睡,希望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我希望……”李嘉阳的眼神更温柔了,看得她心跳得好快好快。“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好吗?”
她一僵。
“同居?”那声音很遥远很遥远,她几乎听不出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两个字。
李嘉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是哪里搞砸了。“你不喜欢这个提议吗?你不想和我住在一起,朝夕相处,就像真正的夫妻吗?”
看着向来帅气俊朗、聪颖敏捷的他一脸茫然迷惘,陆明月突然笑了起来。
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俯后仰,她笑得连眼泪都迸了出来。
“对、对不起……”她抓着餐巾紧紧掩住脸,却怎么也克制不了那夺喉而出的失控笑声。
“小月?”他心慌不安地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不要这样,我会担心。”
她的笑声渐渐歇止,摇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很好,我没事。我没有疯。”
也许,疯了还比较痛快。
“小月……”他心痛难抑,脸上掩不住一丝无助。
她缓缓挣开他的手,神情已然恢复平静。“对不起,我刚刚失态了。”
他怔怔地凝视着她,迫切地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谢谢你的慷慨。”她嘴角微牵动了一下,“但是恐怕我无福消受。”
“不要这样。”他眼底满是痛楚,“如果我冒犯了你,或我说错了什么,我跟你道歉,我改……但是能不能请你不要这样说话?什么无福消受,好像我有多么高高在上──”
“你没有高高在上,”陆明月打断他的话,苍凉一笑。“是我太『低低在下』,但是我没办法再强迫自己这样过日子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完全弄不明白。
“我不想再配合你要的人生,也不想再催眠自己,能够安然认分地跟随着你的脚步,你走在前,我走在后,就算是远远地落在后头,我也没有关系。”她轻轻地道,“对不起,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可是我发现,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宽容大度,也没有那么勇敢豁达潇洒……我的力气已经用完了。”
她说出的每个字都那么地轻,却重重地鞭笞在他的心上。
李嘉阳刹那间无法呼吸,不能思考,心跳也象是在一瞬间停止了。
“嘉阳,对不起……”她看着他,清亮而悲伤的眸子直直望入他灵魂深处。“我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
他所有意识渐渐僵硬冰冷、麻痹了,浑身上下无法动弹。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慢慢地将餐巾放回桌上,慢慢地拿起皮包,慢慢起身,不忘伸手去拿账单。“今天就由我请吧!”
李嘉阳极力自巨大的痛苦麻木感中挣月兑出来,大手闪电般压住了她的手。
“我们还没有谈完!”
“不,我们谈完了。”
“小月……”他的嗓音里满是压抑的痛。
她忍了好久的眼泪再也禁不住无声滑落。“嘉阳,放手吧,我们缘分已尽,我们结束了。”
“不,我们没有。”他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
陆明月强抑着手上传来的阵阵痛意,在这一刹那,什么也不忍苛责。她明白他有多么震撼痛苦,也明白要他放手,是多么残忍的要求。
可是唯有这样,这团紊乱纠缠的结,才有解开的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痛苦是一时的,可无望的未来,才是永久的折磨……
她心如刀割,最终还是一咬牙,狠心地将他的手拉开,断然离去。
外头是寒冷的冬夜,一弯弦月如钩。
陆明月行尸走肉般走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公交车站牌停顿住脚步。
接近深夜,夜归的人稀稀疏疏,和她擦肩而过地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一班班来了又走,最后,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搭哪一班车。
坐在公交车最后座的角落深处,陆明月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心脏像被乱刀砍得破碎、血肉模糊成一团,她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拚命屏住呼吸,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崩溃成千千万万片。
真的,结束了。
从今以后,他灿烂的笑容,温柔的声音,温暖的拥抱,再也不属于她,再也和她没有任何干系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疯狂地想跳下车,冲回去找他……
可是她不能。
今天不分,明天也要分,就算明天还能再贪恋片刻他的深情,终有一天,还是得面对这撕心裂肺的离别。
六年了,她花了六年的时间都走不到头,接下来还有几个六年可以蹉跎?
感情越深,分手越痛……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次斩断所有情缘,如果这一口气不断,那么,以后总能活下去的。
“陆明月,撑住,你要撑住……”她双臂牢牢地环抱住自己,用力到浑身发抖。
陷在巨大苦痛挣扎漩涡里的陆明月全然没有发觉,公交车后头一直有辆银色跑车紧紧跟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