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恩杨放下了竹帘，似乎整理了心情，继续说道：“后来，我为了逃避旧事，也离开了大漠，来到了大理。反正大漠之上，再无我的兄弟，再无和我畅谈对饮之人。我把跟随我历经百战的剑，埋在了大漠的黄沙里，从此变得意冷心灰，不再习武练剑，成日只知吟诗作对、赏花看月。半年后，柳兄找到了我，我以为他来找我，是他愿意冰释前嫌，可他一看到我，就满腔悲怒，指着我说，当他找到柳夫人的时候，她已经被追杀黄家的人杀害了。我又悲又悔，悲的是柳兄痛失爱妻，悔的是因我一念贪欲，竟害得柳兄这步田地……我又悔恨又内疚，拔出柳兄的剑，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求他一剑杀了我，然后闭目等死，心里认为只有一死，才能赎清我的罪孽。可柳兄迟迟不肯动手，我等了良久，睁开眼睛问他，‘事到如今，你我再无兄弟之情，只有深仇大恨，你为何不杀了我？’柳兄拿剑的手不停颤抖，瞪着眼睛怒视着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半响后，他突然弃剑，仰天怒吼，‘我恨不得你死，可我要你和我比武，我要堂堂正正取你性命！’说完，他愤而离去。我独自站在原地，却没有丝毫勇气捡起剑来和他比试。”
“后来呢？”我问淮恩杨。
淮恩杨道：“后来柳兄果真来找我比试，我一路逃避，他一路紧追，直到实在逃不过了，我被迫和他交手。可我自知对他亏欠太多，又如何下得了手？所以我只守不攻，很快就被他重伤，我只好继续躲避，无意间，我躲进了王和之大人府中。我潜入府院中，找了个藏身的地方，柳兄很快就追来了，我想，也好，终于可以还他一条命了。谁知这时，王府小姐发现了我，她看见柳兄，故意惊呼救命，府里的护院闻声，全都赶了来，王小姐慌称柳兄是刺客，护院们都和他缠斗起来，后来王和之大人也被惊动，柳兄见是朝廷官员的府邸，不愿多生枝节，于是高呼他会再来找我，便越墙走了。我身负重伤，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毫不清楚，只听见王小姐对王大人说着什么话，然后就人事不省……当我醒转，第一眼见的就是王小姐。她拿着帕子，正替我擦脸，见我苏醒，开心得笑起来。那样的笑容是全天下最美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有过当时的心情，又是开心，又是紧张，甚至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开心的是什么，紧张的又是什么……王小姐把我偷偷收留在一个别院中，每日送饭送衣，悉心照料，我是习武之人，底子甚好，身体又健壮，伤势很快就痊愈了。我想，若是我继续留下，只怕哪天柳兄找来了，会给王小姐一家带来劫难，心里决定好了后，我找了王小姐请辞。”
淮恩杨想起当年王小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忧愁的神色一扫而空，嘴角隐约流动着情意，我见此，霎时明白了，她，就是他的救星！
我眉生笑意，静静听着，淮恩杨看着我，报以微笑，接着道：“我向王小姐说明了请辞的缘由，可王小姐却不许我离开。我当时愚钝得很，蠢笨得很，疑惑不解，跑去问王小姐，王小姐红着脸掉头就走，丫鬟们都笑我，说我真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后来我才知道，王小姐喜欢我，我开心得不得了，激动心情又无处宣泄，只好拿着树枝在院子里练了一天的剑。直到练得累了，我才停下休息，突然发现王小姐就站在不远处，我问她来了多久，她说，自我一开始练剑，她就一直看着我。那个时候，我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男女之情！遇见王小姐之前，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武学，只有挑战，只有舞刀弄剑，从来不懂绕指温柔，从来不懂鱼水情谊，直到我遇见了她，我才开始明白，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就是两情相悦，这就是爱情！我惊讶于自己的心还有这样柔软的部分，自己强硬的性格里还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第一次，我明白了思念的意义，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心动的感觉！”
“那天之后，我们真正在一起了，我带着她在大理城外的青山上策马奔驰，和她一起在昆弥川的河水上泛舟，有时我给她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有时她陪我练很久很久的剑……她会为我摘取清晨最美丽娇艳的鲜花，放在我的床头，当我每天早上醒来时，就能鼻尖绕香，就能想起她……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后来有一天，我在山中救了一只受伤的兔子，我想她必定会喜欢小动物，于是拿了回来想送给她。可当我回到王府中时，看到的，却是王大人抱着她的尸身痛哭，她的身上全是鲜血，衣衫被浸得鲜红，双眼紧紧闭着，再无一丝生气……我不相信我见到的，我跟自己说，这不可能！我只觉得，那一瞬间，天地沦陷，我似坠入万丈深渊……我渐渐没了力气，身子摇摇晃晃，跌走到她面前，她的脸还是那么美，她静静地躺着，就像只是睡熟了，可我心里明白，她已经死了……兔子被我摔在地上，痛得嘤嘤地叫，我浑然不觉，我只知道，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淌满了整个脸颊，胸口哽哽的痛，好像喘不过气来，憋得我非常难受。淮恩杨拿拳头捶打着心口，似乎那里很痛很痛，就算承受再重的击打，都不比得本身的痛，都不会有丝毫缓解……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他是叱咤风云的武学奇才，是领导战魂死士的冷酷首领，他从来都是英武神威、谈吐优雅的，他的行事那么果断决绝，他的手段那么干净毒辣，好像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触碰他的内心，真情不可以，悲剧不可以，死亡不可以……但是此刻的他，卸下了一切外在的光辉，他只是一个痛失恋人的苦命人，他的悲伤难以倾诉，他的无奈无人能懂。
淮恩杨背靠在船蓬壁上，眼神没有焦点，散乱地盯着前方，嘴里断断续续，如同哭诉：“是柳乘风杀了她，他是来找我报仇的！他恨我让他失去了柳夫人，所以他杀了玉琼，来惩罚我、报复我！是我害死了玉琼，是我害死了她，可我连为她报仇的资格都没有！我对不起王家，对不起王和之大人，我已经害死了他的女儿，如何还能帮着主子去查他？我和柳乘风兄弟情不再有，我对玉琼的深情一片同样有负，此生此世，我与王家、柳家、黄家的恩怨，再难算清，再难了结！
“我是一个罪人！我负罪苟活，身有怨孽，若不是得主子相救，我早已下去陪玉琼了！我如何能够解月兑，如何能够……”淮恩杨不停灌着酒，手里胡乱挥舞着，似乎想要挥去那段痛苦的回忆，可是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不论你怎么挥打，有的事情终究挥之不去，不论你如何想忘记，恩怨情仇仍然存在。不论你怎么躲怎么藏，内心的悔恨、愧疚都不会因此消减，它会一生跟随着你，折磨着你，你的良心越醒觉，痛苦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