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仍是那样美的舞,仍是一袭流纨裙,紫色。
黎婉素从不知铃儿裁剪的技艺那样高超。她请她指点时,她只静静的沉思,片刻之后才恍然惊觉似的,月兑口道:“紫色,紫蝶才最完美。”说罢,便命小环取来府里最好的紫色绸缎和纯明紫纱,裁剪起来。末了,天已微亮,晨曦原是那么美,铃儿姐姐地笑映照进她的心都一同透亮起来。
她们推门出去,铃儿姐姐说,要看看在日光下是否有同样的效果。她原是个思虑周全的女子,黎婉素的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越发觉得是否娘亲当年无意间做了些伤害铃儿姐姐的事?
伤害铃儿姐姐?是她不孝吗?她竟有了这样的念头。
娘亲。这一声呼唤于黎婉素的心里并没有多少轻重的成分。十六年了,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倒是铃儿姐姐一次次挑衅她的自尊,一次次无意间便磨炼了她的意志,促进了她的成长。除却被赶出府的那个她已忘却相貌的丫鬟,其实也并没有人真正的伤害过她。昨晚铃儿姐姐将她绊倒,也只是让她摔在了一旁的花丛中,甚至没有一丝的肌肤滑划破。她让她拥有了不一般人才有的意志和耐力,也让她可以在大难来临那一刻有坦然面对的能力。尽管,她是无意的。
“啪啪!”
有清脆的掌声自身后传来,黎婉素疑惑的转身,小环刚刚才被她打发去睡了,这时又会是谁呢?只一眼,便让她登时瞪大了眼,竟是林大哥。
“林然,你来啦!”铃儿疾步向他跑去,转手便将他牵至了黎婉素身前。
“林然,你看小姐这身衣服,准备的是今天庆典上的蝶舞。我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可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铃儿仍是托着腮沉思,这一袭流纨裙本是极美的,只因了贝勒爷的丧事,便用了极浅的颜色,如此虽有了缥缈若画不入凡尘的情境,却是又无形的丧失了些什么东西,至于究竟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是吗?”林然说着便细细的打量起黎婉素来。他这一瞅不打紧,倒是弄得黎婉素局促不安起来,长这么大还从未有男人这样看她,更莫说那目光里还存了明显的探究审视。
“莫不是缺了双蝴蝶的翅膀?”林然随意道,然后紧接着便收到铃儿一个硕大的拥抱。林然自是顺势环抱住她,良久仍是轻咳几声,示意她还有旁人在,该注意些的。
黎婉素抬头,仍是捕捉到两人眼里刚刚退却的情意,那不是暧昧,暧昧应是被禁止的书里有男子流连青楼女子才有的神态。铃儿姐姐和林大哥之间是爱吧!她虽是什么都不懂,却是看得懂那柔软的目光,那缠绵的神态。阿玛在密室里看望冰棺里的娘亲时便是这样的目光,而她常常一个人发怔,涣散的瞳子里注视到桌面上放有洛轩哥哥地画像时,有的大约也是这样的波澜吧!
“是了是了,小姐,你就在这广袖上绣放大了的蝶翼吧!如此,定是美到极致!”她欢快的说着,倒不像是三十几岁该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却是简单明快的表情,像个单纯妩媚的少女。
“嗯,好。”黎婉素迅速点头,刺绣于她,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当大殿上的人们纷纷坐好,喝酒谈天的笑声隐隐传进黎婉素的耳朵,却是如苍蝇一般的嗡乱,再无其他。
一方纯棉的白色手绢悄无声息的被塞入她的掌心,直至汗渍被吸尽,方才被主人轻轻抽回。铃儿莞尔一笑:“小姐,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她冲她鼓励的点点头。铃儿姐姐对她而言仍是沉稳练达的。黎婉素抿抿嘴,心里不知觉便蓄起另一份勇敢。
原本,清晨时分,在一切准备妥当准备上轿之前,她便收到了太后伯母的特赦。无非是因她刚刚丧父,着实难过,便可不参加此次庆典的。黎婉素知道,这消息传得实在太快,只一夜便进了那幽远的深宫。太后伯母自是心疼她,她素来便知她的懦弱,知她不苟言笑地隐忍。
只是,她却绝不可成了黎锦王朝的先例,纵是有天大的理由,她也不可让阿玛在死后仍沦为别人的笑柄。哪怕她的坚强不止会击穿别人的讽笑,还会一同伤到她自己,她也都会笑着说无所谓。阿玛一生磊落,处世淡泊,又怎可因她的柔弱而在生后背负别人的嘲笑。不可,绝不可。
终于,轮到她上场。最后一个上场。她知道,她仍是那一个特例。阿玛原是先皇唯一的弟弟,却是只封了贝勒,这其中的利害,不必言明,也是谁都明了的。
最先上场的自是一品二品官员的小姐,或雍容华贵,或美艳大方。其次便是三品官员的千金了,为了便于识别,大都小家碧玉的打扮。她们大多弹琴,偶有人即兴作诗,也都赢得了满堂喝彩。
黎婉素坐在末尾处,没有人注意她。偶有官家小姐少爷瞥过,也至多认为是宫内面目丑陋的宫女,才戴了面纱隐于角落里。
“最后一位,黎贝勒千金黎婉素。”有尖细响亮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起身前,铃儿姐姐拍她的手,便隐于身后。
黎婉素缓步走至大殿中央,将手放置腰前盈盈下拜。
“臣女黎婉素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清脆,温婉,平直,没有预想中的颤抖,隐于拐角处意欲离开的铃儿和林然不约而同的舒了一口气。
“平身。”许久,才有隐约熟悉的声音传来。黎婉素站起,却并未抬头。这是她在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情景,他们相遇,她听到他的声音,然后抬头放肆的注释着他的眼。四目相对,然后美妙安好,一切都静止。可是,这却不是梦,是现实。她没有与他对视的资格,而且他们相距甚远,抬头也只依稀分辨五官和轮廓。况且,她不敢,他的声音响起那一刻她的心跳便断了一拍,她怕她会沉沦,继而乱了所有方寸。
她轻轻舞起来。
是同昨夜一样,一样的清韵错弯,一样的旋身明眸流转。只是,这一袭的紫色流纨裙,并未牵扯太多艳丽或奢华,只是轻轻浅浅的紫蝶。清纯,仍慑人心魄。
所有人噤声。忘记饮酒,忘记阿谀的笑,忘记口中未及吞咽的食物。万物复苏,犹如初生,或者,灭亡之前的那般寂静。这戴面纱的贝勒千金,眉清目淡,安静幽黑的瞳孔没有炽热,没有娇女敕,没有在面对圣上时欲拒还迎的燃烧。果真同她父亲一般,是个心境寡淡的女子,也只有此,才跳得出如此超然月兑俗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