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杜鹃花开了。
小眼从矮屋里出来的时候,萧见捧着本卷边了的《水浒》在一片光影斑驳的桃树下打瞌睡,阳光过了正午,山风暖暖的。
小眼走到井台边从木桶里掬瓢井水,仰头牛饮。小眼自小年节流血夜后,一直闹头痛,小眼知道这偏头疼就是那夜砸出来的。
一个来月小眼都在强忍,一矮屋五六个人都看出来了,都没敢问。小眼忍的辛苦,整日的精神萎靡,好些时候都是一躺一整天。
自从码头砸沉了蚱蜢飞后,整个西街的混混子几乎一夜间全都避出去了。小眼和强子他们没躲远,就在离南面下关店不远的一座山里。地方是白眼找的,白眼门路广,有点路路通的意味。
一转眼在林场的山上,五六个人已经待了半月了。
满山都绿了,正是山花烂漫时。
小眼在井沿上坐下,燃根烟,慢慢地吸。
阳光很明媚,山野很宁静。
一条羊肠的道顺着山势,弯弯曲曲的延伸出山外。夹道的石壁上依稀能辨别出“封山育林,造福后代”几个年代久远的字。
小眼甩甩头,感觉头不是那么痛了。小眼觉得饿得实在厉害,肚子里的清水一个劲的往上翻。
小眼叫,萧见,还有吃的吗?
萧见听见喊,从瞌睡里醒来,喃喃地说,强子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萧见伸个懒腰,一身半旧的军装掩不住一身勃勃英气。萧见说,眼哥,饿了吧。
小眼说,废话,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能不饿吗?
萧见笑笑说,我们断粮了,那几个出山弄钱去了,估计天不黑回不来。
小眼摇摇头说,饿得难受,萧见想法儿弄点吃的吧,这干熬着,铁打的也受不了啊。
萧见说,没别的了,就竹笋多,我是不敢吃了,都吃半月清水煮笋,闻着都想吐。
小眼叹口气说,萧见,我俩个大老爷们的,总不成被饿死吧!
萧见想想说,这么干熬着真能饿死人,这么坐大山,还真要叫饿死了那还不叫个衰吗?
小眼说,可惜没气枪,要不顿顿吃肉。
萧见说,眼哥,你别不待见啊,别提肉字,一提就胃酸。
小眼哈哈大笑说,这他妈的跟坐牢也没啥区别啊,不管了再熬几天我是不能在这儿待了,这日子过的跟个要饭的都不如。
萧见拍拍脑子说,有了,眼哥咱今个有肉吃了。萧见说着进了矮屋,从一溜通铺上拿了件换下来的线衣。矮屋光线黑暗,萧见转身出门。就听小眼在骂,又他妈神经了,脑子短路了是怎么着?还肉呢,哎,萧见,你别说咱为什么不能弄点鱼来吃,这么坐山,山涧里不长鱼么?
萧见拿着线衣站门口傻了。心里说,真他妈衰啊,整个是一群白痴脑袋,放着一座宝山,竟然天天清水煮笋,这不是诚心和自已过不去吗?
小眼说,别傻站着了,走走抓鱼去。小眼起身要走,见萧见手里还拿件线衣,小眼摇摇头说,见哥儿,你真清水竹笋的脑袋,哪能网得住鱼吗?
萧见说,别急,我这不是准备弄点能飞的肉吗?
萧见看准了线衣袖上的线头,边扯边望胳膊上绕。
小眼说,干啥你,线衣惹你了吗?萧见说,没你事,等会儿,眼哥你先养养神,很快就好了。
绕好了线,萧见把线从中一份,从门扣里穿过去,一头咬实了,另一头搁掌心里搓。
小眼这才算是看明白了,这是在搓线啊。
小眼说,我去砍竹竿去。小眼还想着是钓鱼呢。
萧见说,别烦了,用不着,又不是钓鱼。小眼说,那是弄哪门子啊!
萧见说,做套,捕竹鸡。小眼眼里放光说,见哥儿,这能行吗?那学来的。
萧见说,试试吧,或许还真能行。这不去年跑路,跟山里人学得,运气好也能逮着。
小眼乐了,小眼说,跑路有好处啊,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萧见叹一声,就想起了在天门乡的哪些日子,脑海里的湖水倒影出许多熟悉的面影,有大头,有大小水兄弟,红卫还有那个总爱脸红的缨子……
几十里的山路,走得四个人都有了点颓废的架势。
强子和白少年还好,白眼和哾雕俩已经是疲态尽出了。更难过的是饿得厉害,胃里面苦水一阵阵往上翻。
头顶阳光明媚,白眼月兑了小方领的外套,白眼说,不走了,他妈的老子走不动了。白眼寻棵树坐下,十点的阳光蒸发了植被上的水分,绿色的草皮,青女敕柔软。
田野里散发出新翻泥土的气息,一厢厢一卯卯相连,一眼无尽的接天避地中,一丘茂密竹林的山岗里掩着三五户人家。
哾雕也一坐下了,哾雕感慨地说,累死我了。早知道何苦当初呢?
白眼横哾雕一眼说,你他妈怎那多屁话,早知道我还不姓白呢?我干脆和省委书记一个姓算了。
哾雕说,靠,跟省委书记一个姓打死了也就一个地方干部,我倒是想和中央领导一个姓啊!天天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大鱼大肉。哎,白眼你说那些人都抽啥烟啊!
白眼说,估计档次不低,牡丹、前门是不能抽了,大中华上档次。喂,哾雕,你管人家抽啥烟干嘛。我靠,少年来颗烟。
白少年说,就剩最后这一轮了,富裕一颗,白眼省着点吧。
白眼眼一翻说,别废话了,你烟瘾大,富裕的你留着,赶紧拿来吧你。
强子说,别瞎闹了,休息会,咱们得赶紧到镇上去,我们饿也就硬扛着,家里的萧见也不能有事,眼哥就不行了。这些天眼哥不说,我们也不是瞎子,他头疼的厉害呢!
白眼说,眼哥是为了我,他要不扑我身上,不至于被砸成那样。
强子说,白眼,这个事不是那么说的,都是兄弟,换你也照样往上扑。
哾雕说,眼哥看着不咋地,但关键时候真没话说,能为兄弟舍命的我哾雕服他。
强子说,哾雕你总算说出了心里的话,你也不想想,眼哥一早是跟谁的,就他为七绝筹钱偷电缆坐牢那个事,不是义气中人,能干那事吗?唉,少年呢?
三个人起身张望,白眼眼尖见一厢一卯相连间白少年的身影往那丘山岗去了,强子说,少年这是要干什么去呢?!
等白少年回来时已是半小小时后,白少年顶一头密密粗汗,军衣没了,鼓露出一身虬结筋肉,手里拎着一化肥袋。
白少年扔了化肥袋,趴树下了,气喘如牛。
哾雕手快扒开袋子,眼前是红白的番薯,三人在看白少年时,什么都明白了。
白眼拍拍白少年,替白少年点燃了富裕的那根烟,白少年吸一口,递给白眼。
白眼什么都不说,接过吸一口给了强子。
田野静静地,天透明的蓝。
许多许多的故事在若干年后都成了往事,连同树下的红白番薯。
很多的故事也有着相同的巧合,强子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江城的格局转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发生这个事的地方就叫草头庄。草头庄不是个村是个乡,一条黄沙路通往山外。
强子他们进了草头庄时,正值十五的庙会。
人山人海,满街都是十里八乡汇聚来的各色货物。
那年月的庙会说白了就和个变相了的超级农贸市场差不多,卖啥的都有。
人是真多啊!白眼一瞧就乐了。
其实,这四个人里除强子外,白少年和哾雕去年底跟白眼没少出去,回来时就光鲜。
强子没干过,强子还不懂得门道。
白眼说,行了。理个发。白眼进了家理发店,强子他们三个在门外蹲着,白少年早买了条两头烧的大公鸡,每人一包,剩下的揣怀里了。正午阳光照下来,眼前人影憧憧。
白眼剃了个平头,付二角钱出了门。
强子起身要跟过去,哾雕伸手拽住强子说,别跟过去。强子有些疑惑,见白眼进了家百货商店。
白眼出来时,腋下夹个人造革的黑挂包,包上还有一溜白字“为人民服务”,怎么看都是个乡干部的派头,另一只手里拿着件蓝色的布衣。
白少年迎上去,白眼把蓝布衣扔给白少年,嘴一噜,进了人群。
哾雕拽强子跟着白少年往前走,不紧不慢的缀在白眼后,无论白眼往那转,始终在三人目光所及之中。
这当儿人比正午前少了些,虽不是满街道挨肩搭背的人群,但也不少。
不一会白眼出来了,白少年斜身进了两屋间的一条巷道,四人聚在一起时,白眼说,赶紧走,今儿没准要出事。
强子没来的有些紧张,强子说,被公安盯上了吗?
白眼脚步不停说,有不少同道上的,这庙会叫人包圆了。强子听不太明白,强子说,啥叫包圆了。
白眼说,别问了,一会跟你解释。右眼皮老跳,今儿不顺。
四个人出了巷道另一头,眼前一片水洼平整的稻田,屋角处几个漏风的茅厕,气味薰人。
白少年左拐,贴墙而走,惊得一遍鸡飞狗叫。
四人绕了一圈从新回到街口的时候,远远地街心那块已炸开了锅。
阳光移开了正当头的位子,四个人一肚子生番薯,不觉得饿。白少年披着蓝布衣,总觉得别扭,他那件军衣在一丘山岗那就换了番薯了。
街口这个位置人烟稀少,白眼从兜里模出几个手绢打的包,那年月很少用皮夹子的,钱基本都是用个手绢抱着。
几个手绢包凑一块也就五六十块,白眼说,没法子,都是挑富裕的主下的手,乡下地方就这样。
哾雕接过钱说,别嫌少了,这都能买一堆了。
强子低了头,虽然早知道白眼他们干这个,强子还是一下子接受不了。
白眼看出来了,白眼是过来人,没怪强子。
白眼说,强子你待这儿吧,我右眼皮老跳,买完东西咱们赶紧走。
强子点点头,燃根烟。一抬头黑压压一片人群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