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江北大旱,颗粒无收。长乾江北部数州十室九空,全部举家逃难,哀鸿遍野,道皆饿殍。
荆州城外三百里,极目远望,视线尽头可望见郁郁葱葱隐约模糊的山。青色,第一次映入眼帘,在这个干旱的年份,青色就意味着有水源,就意味着有食物,就意味着能活下去。
而此处,黄土足有尺厚的小道边,大地龟裂,满地满地的狰狞沟壑,似张大的嘴苦苦索求着哪怕一滴甘露,这周边连枯败的草叶都不见一根——早已被人连根折去,充作食物。明明是三伏酷暑,道旁的树连片叶子都没有,树皮都已经被撕下,露出一段段干枯丑陋的身躯。
每隔不远处,就有几具白骨,或残留着几片腐肉,兀自腐臭着,也不见一只苍蝇,这天,这世道,无论是人还是虫蝇都活不下去。
道旁倒着一具尸体,衣衫已经分不出颜色,破破烂烂勉强遮住重要部位,头发已经干枯分叉没有色泽,脸色青黄得可怕,祝清风伏在这具尸体上,抽泣着:“娘——”
然而他决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的嗓子早已干哑,他的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水分可以流出。甚至他的身体尽管悲恸都无法颤抖,因为他的**连这点动作都已经做不出来。
他因为饥饿和干渴,身躯失去了水分和食物,只剩下骨头和皮肤,六岁的男童本应是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此刻却形销骨立状若恶鬼。
祝清风无声地哭泣了一会,然后怔怔无言。他想着,一定要安葬娘,不能这样露在外面。因为有人,是连尸体都吃的——为了活下去,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他动手挖,可是大地失去了水分,早已坚硬无比,他纤弱的手指根本挖不动。翻遍了娘亲和他自己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连一片坚硬的东西都没有。从冀州老家逃出来带的值钱的东西早就换成食物进了肚子,后来连钱都买不到吃的。只能吃草根棉絮树皮,甚至稍微湿润的泥土都曾下咽过。
他突然捏到了衣角里面硬邦邦的两件事物,那是他父亲的一节手指和一块铁渣。他父亲祝朗文是镇子上一个教书先生,薪资虽然微薄,但颇受人尊敬。大旱的时候,乡亲们带着自家的学生都四处逃散了。教书先生也没有了收入来源,只能跟着逃难。他是个读书人,身子骨薄弱,根本行不了多少路,倒是他娘亲郑氏自小是山里的女儿,还够健朗。
他们逃难的时候是和焦家一起逃的,焦家是打铁的工匠。乡下谁家没有个炊具农具的,故此乡下人都敬重铁匠。
除此之外,焦家和祝家还是亲家,焦家的小女儿焦绿萝自幼丧母,祝清风的母亲爱惜孩子就把孩子接过来养,顺便定了两家的女圭女圭亲,这样一来绿萝就是祝清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焦绿萝不若焦大叔面目莽厚,长得很秀美。力气却天生很大,也十分顽皮,那块铁渣就是她第一次用焦大叔的铁炉偷偷打簪子打坏的铁坯。这个六岁的女孩总是忘记了自己力气大是跟祝清风比的,能拿得动最小的铁锤也不意味着就能上庐打铁。
焦大叔力气大,人也壮,小的时候常常将祝清风抛得高高的,毫不费力。而祝朗文自从祝清风四岁之后多抱一会祝清风就会气喘吁吁了。
刚出来逃难的时候两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虽然草木都枯败,没有任何景色,但孩子天性乐观,每天都团在一起玩,大人的脸色却一天天难看起来。
直到路上逃难的人潮汇集成了河流,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拖家带口逃难的人漫山遍野。大家日益沉默,人群沉默的走着,除了孩子偶尔的哭泣和脚步声之外,只余风声呜咽而过。
逃荒路看起来再也没有尽头,入目皆是一般的景象:河床干枯着,而大地焦黄。祝清风发现焦大叔和父亲都干渴着嘴唇也不肯喝一口水,他也开始乖巧沉默着不再说话玩闹。
后来逃难的人群开始有人吃光了食物,有年轻力壮的人开始抢劫别人,从偷偷模模的晚上顺走发展到大白天瞄准弱质的难民一把推倒夺走包袱。也有奸商趁机倒卖粮食,一两银子连一斤米也买不到;牙婆子开始四处活跃,发髻抿着松油的女人用两个馒头就可以买一个女孩,而两斤白米就能换一个男婴;有的人晚上睡下去,第二天就再也没起来。也有人粮食和银两被抢光,自知活命无望,寻一棵树吊死在上面。
大家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不信任、恐惧和警惕。
焦祝两家都不是最普通的农民,略有积蓄,食物也充足,焦大叔身强力壮,没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但是随着路越走越多,还是不见一点绿色,人心日益浮动,直到有一天,有三个流民瞄上了他们,焦大叔和他们打了起来,然后让祝朗文带着两个孩子和弟妹赶紧走。
祝朗文自知不是打架的料,带着两个孩子和妻子匆匆而去。而焦大叔再也没有跟上来。那天晚上睡在破庙里,焦绿萝沉默着一直望着庙门口。
后来他们一行都是妇孺,只敢走小路,捡没有人的路走,天黑了走。
又走了一个月,带的粮食也终于吃光了,开始吃树根树皮草叶,扒开土地寻找没被人拔走的草根,认真的嚼上很多次得到一点点汁液。
那次,他们整整走了三天都没寻着一点能吃的东西,祝清风和焦绿萝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云端里。那天晚上祝朗文回来时,就拿到了一小块肉,说是有一只死麻雀,没被人吃干净,剔下了一点点肉。虽然没有盐,但祝清风和绿萝吃的很开心。第二天,他却发现祝朗文笼在袖子里的手少了一根指头。
前一天的肉,原是他父亲的指头。四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他们就找到了一点点污水和几棵水草。全家人喜悦得不得了。绿萝吃完却发起烧生起病来了,祝朗文抱着绿萝,眼泪直往下掉。
第三天晚上,绿萝就不见了。绿萝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拖累了祝家,就趁着晚上,拖着病体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他们一家人怎么着都没找到。
……
后来父亲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他留着那根指骨,让母亲用头发缝在了他的衣角里面。
……
眼看着能够看到那片青山,据说翻过那座山就到了荆州城。他母亲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
焦祝两家只剩下了祝清风自己。祝清风颤抖的手从怀里拿出几根草,草叶十分难得地还泛着一点点黄绿色,没有全部干枯。草根处虽然不甚饱满但依然泛着光泽,他贪婪地把这些草根放进嘴巴里,一点点嚼开,舌头和喉咙叫嚣着索求着草根里面蕴含的那一点点汁液水分,祝清风吃得很慢,也许是因为没有力气,也许是舍不得。这是他们最后最珍贵的口粮,他母亲却没来得及补充体力,就在炎热饥饿焦渴中倒下。
过了许久,他恢复了些力气。他拿起那条破破烂烂的铁簪子吃力的挖着土地,沿着干旱裂开的缝隙一点点把酥掉的土地撬开一个豁口,往下挖去。
他还在艰苦地奋斗着,然而绝望的事情已在接近。
远处,两个人影有气无力地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他们走得很慢,脚步很漂浮,皮包骨头,但是却依然能够佝偻着一步步走着。情况要比祝清风好的太多太多。
他们望见了前面路边的孩子和尸体,绝望的眼睛里立马迸发出一点希望的光。彷佛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互相望了望,舌忝了舌忝干渴的嘴唇,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面那种“有食物”的贪婪的神情。
祝清风也发现了他们,他心里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母亲尸体的结局,死去或者被吃掉,或者二者本身就是一体。但是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恐惧,他只是用残存的力气握紧了那枚铁簪。逃荒的一路上灾民为了活下去,有为了馒头卖掉孩子的,有把老人抛弃在路边的,有易子而食的,也有吃尸体的,这个六岁的孩子见过了太多人在生命极限时候的兽性。
有的时候,求生**是一种最强大也最恐怖最恶心最罪恶的本能。
他没有发出声音去尝试无力地驱逐这两个逐渐接近眼睛里发出野兽光芒的食尸者或者食人者,他只能绝望而镇定地注视着那两个大人走近,虽然缓慢,但是那两个人还是走到了跟前。
这两个流民离祝清风还有几步的时候,左边的那个已经忍不住直接往前一扑,扑在了祝清风的旁边。
“二狗子,放过孩子。”那个后来的汉子明显要克制自己的多。
二狗子回首用疑惑的眼神望了望,看了看祝清风那小小的身躯,已经没有几两肉奄奄一息的孩子,天性中残存的人性或者别的使得他听话地点点头,转而拉起祝清风母亲的一只胳膊,把破烂的袖子推上去,露出女尸干枯的上肢,不顾忌那尸体上浓重的死气和惨然黄白的肤色,脸上露出的只有找到食物的开心愉悦和等不及牙齿和**相碰撞的饥渴,他猛地张开大口低头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