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开业十天后,汴京遣人送来急信,大意是说得知我回扬州的消息,整个谢府是激动得不行,谢老太爷更是吵着嚷着非要把家族从汴京再拖回扬州,说是习惯了江南水乡的生活还是落叶归根得好。最后一致决定由大舅和二舅两家留守汴京,我外公拖着大部队在后面收拾着,三舅一个人提前先赶回来。
刚吃完早饭,前院就炸开了锅:“秦叔!我四妹的孩子呢?”
见到那人的瞬间自己心里顿时暖暖的,我打量着他:中等个子,身材发了点小福,脸型长得和我娘很像,笑的时候目光柔柔的,他就是我的三舅谢宝琦吗?我冲他甜甜一笑。
三舅几步奔到我面前,凝神打量了我半晌,管家秦爷爷激动道:“宝琦,这就是宝珠的孩子!喔,对了,明珠喜欢穿男装。”
我的心里盛起满满的感动,亲人哪,见到他就像见到我娘一样,我眼泪巴眨着正犹豫要不要给我三舅来个热情的拥抱,不料他的表情竟直接由热切转为失落:“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宝珠!倒跟那登徒子一个模样!”
我一愣,不禁尴尬万分。
秦爷爷“咳咳”干笑两声,凑过来打圆场:“嗨,事情都过去多少年啦,再说,宝珠和姑爷都已经不在了,这可是宝珠唯一的孩子呀!”
我鼻子一酸,三舅脸色立马缓和过来:“你叫沈灵曦?又叫谢明珠?”
抹了把小泪,我点了点头。
熟悉个三五日后,我跟谢宝琦混成了忘年交:“嘿,我说三舅,您先借我二百两银子,我又不是不还!”
他抿了口茶:“不行,你想要什么想买什么,三舅没舍不得的,可你要办什么孤儿院养那么多跟咱不相关的小孩子,简直是异想天开!你外公知道了还不直接给气死!”
我啐了他一口:“越有钱越小气!钱是啥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一天吃得下十顿饭吗?你一个人睡得了十张床吗?你娶十个老婆你招呼得过来吗?做好事积功德,来世啊搞不好你还能混一皇帝当当,岂不痛快?”
他捊了捊须一脸不以为然:“明珠,人世间哪有你想得那般天真?你知道全天下有多少穷人?有多少小乞丐?你就是把我老沈家给卖喽,还不够给这些人塞牙缝的,噢,不对,是剁成沫煮成汤还不够这些人一人舌忝一口的!”
“不借也行,你可别拦着我去外头卖艺啊,如今我虽说还打着天音公子的名号,外头可都知道我的闺名叫谢明珠。”
“嘿哟,好好好,我借我借,话说回来,就此一回下不为例啊,千万别说出去!”
我揣好银票,喜滋滋地正准备拉着默言去茶馆,三舅急道:“嘿,我说明珠啊,你刚刚还跟三舅保证不去外头卖艺,转身就忘啦?”
我冲他一笑:“是啊,我是不去外头卖艺呀,那天音阁是我自个开的,我去我自个那儿献艺,嘿嘿!”
最近我的听客里多了几位女子,有次,一位年轻小姐竟红着脸塞给我个香囊,弄得我哭笑不得。
这天我刚收工,一个女子飞一般冲进来几步奔到我面前,我们盯着对方瞧了半天,最后躲进休息的小房里,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灵曦姐,真的是你,呜--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翠云!翠云!我不是在做梦吧?”
“灵曦姐,你一直还好吗?”
“我还好,你呢?你怎么会在扬州,我听梅姨说咱们寨子是不是--”
她痛哭得匍在床上抽起来,我苦劝了半天才把她拉起来:“翠云,现在好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有阿姐呢!他们呢,还有逃出来的吗?”
“阿姐呀,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全死光了,后来我听外面的人说,是大理皇帝派的人,咱们寨子上上下下全死了,只有我和彩蝶在林子里玩耍才躲过一劫。”
“那彩蝶呢?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我本来想去大理找你,彩蝶非要拉着我去源州找他表姐,结果刚到大宋我们就被人贩子给骗了!我因为会些拳脚,被卖到扬州给一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当了随身丫头,彩蝶她--”
“她怎么了,你快说呀,要急死我呀!”
“我不知道,路上我好像听到人贩子夸她长得漂亮,还说要是卖到杭州肯定能赚不少钱,灵曦姐,你说彩蝶会不会是被送到那种地方去了,这可怎么办哪!”
我让默言去军营马上把旭峰喊回来,自己再和瑞新买好礼品去陈府,陈府听说我就是如今在扬州传得沸沸洋洋的天音公子后,对我和瑞新热情得不得了,瑞新三下说明来意,那陈府就痛痛快快将翠云的卖身契给了我,我把身上揣着的二百两银票塞到陈老爷手里,他死活不肯接,只说以后他女儿想学琴还请我指教一二,那有什么问题呢?我当场就跟这位员外拍了板。
回到家的时候,秦爷爷说旭峰正在房里等我,便招呼默言带翠云去后院厢房里安顿下来,再急匆匆奔回房。
我推开房门,见他正站在窗边,不知为什么,他最近对我很冷,基本上不来谢府,茶馆也就是重开业那天去过一次,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就走了。我走过去轻轻拉住他胳膊,呆呆地看着他。
他淡淡一笑:“找我有事吗?”
语气和平时一样淡漠,我出神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却微微侧开身,我的手便从他胳膊上落了下来。
我的心不知不觉痛了起来,如哽在喉,一时无语。
良久,我把翠云和彩蝶的事跟他说了,他叫我不要太担心,如果彩蝶真在杭州的话,他很快就会帮我找到的。临走的时候,我喊了他一声,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给他买的两套衣服,再把自己给他缝的十双袿子偷偷藏在衣服中间,用块方布包好递给他。
晚上我和翠云坐床上靠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说了一夜的话。
“翠云,你快跟我说说,咱们寨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人跟我说什么南诏国,还有俊山,他现在在哪儿?”
“阿姐,谁跟你说的?这是只有我们寨子里桂姓本族人才知道的秘密,绝对不能对外人说的。”
“现在咱寨子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得搞清楚才能找得到俊山呀!”
“你找不到他的。”
“为什么?你不也说他没死吗?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是我把他伤透了吗?”
“灵曦姐,你忘了他吧,他已经不是桂俊山了。”
“那他是谁?像蒙撒那样当了大巫师吗?”
“你别问了。”
“你要急死我吗?你是我妹妹,他就不是我哥哥吗?”
“他不会见你的,他已经不是人了。”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不是人还是鬼不成?不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马上就要去找他!”
“要我怎么跟你说呢?”
她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在我的苦苦哀求和坚决要马上回巍山的恐吓下,才悄声对我说来:“你别急呀,我告诉你哎呀我告诉你,可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在几百年前,我们南诏国又叫鹤拓国,虽然我们也信奉小乘佛法,但实际上,皇族内部最尊崇的是道教,也就是乾坤八卦阴阳之术。当年我们的大首领皮罗阁统一南蛮六诏后,把都城从巍山迁到苍山以东,可我们世世代代首领真正的坟墓其实还是藏在巍山。没想到后来,那个杀千刀的郑买嗣竟然忘恩负义,起兵谋反篡位,杀了我们的国主舜化贞,又大开杀戒将蒙氏皇族八百余口屠于五华楼下!当时,我们桂家和段家都在朝中担任要职,我桂家祖上曾出过一位道中高人,擅长阴阳风水之学,皇族的坟墓除了南诏皇帝就只有我们桂家祖上这位风水大师知道。我祖上见南诏大势已去,便辞官退回巍山守坟,才有了后来的桂家寨。这件事是我们本族誓死不能外传的秘密。后来也是天怒人怨,那姓郑的丧尽天良没多久竟被段思平给铲除了,也就有了如今的大理。段思平曾四处搜寻南诏的皇陵,哼,他又怎么会想得到皇陵根本不在大理而在巍山呢?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闯进的野林子吗?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只有俊山和寨主才能进林子不迷路了吧?还有后来,寨子里的人为什么那么怕,为什么苏呷大鬼主非要拿你祭祖了吧?”
我暗想原来是这样,搞了半天我是闯进人家世代守护的祖坟里去了,再一想又觉得不对:“翠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说你们世代都兴人死后三天就火化的,哪有什么坟哪?”
“那是骗人的啦!哎呀,也不能说完全骗人,尸体是得火化,可人的耳朵会被割下来封进密罐里。我们的皇帝也不例外,皇氏所有的成员死后都会留下双耳封在金罐里,南诏的皇陵不是山,而是洞。”
“你是说,迷踪林底下全是洞?”
“是啊,全是**洞,像迷宫一样,这是我们老祖宗想出的办法,他说不管是哪一代政权,任你把皇陵修得再坚固再隐蔽,死后还是被盗墓的刨了坟,只有这样才会让世人永远找不到!”
“那这跟大理现在的段皇帝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杀我们?”
“哎呀,我说阿姐,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吗?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年江山?哪个皇权不怕被人刨坟?那段氏找了几百年都没找到南诏的皇陵,后来不知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居然知道皇陵就在巍山,派了很多密探搜进了野林子,全是有去无回。那大理姓段的越想越羡慕,就想占上迷踪林这块密坟作他们自己的死后安身之穴,你想想当年五华楼的事还不够惨吗?我听说大理皇族也在学南诏死后火化割耳藏瓶,只不过都埋在他们的佛寺底下,你想将来保不准哪天段氏倒了,那夺权的人第一件要干的事是什么?不就是刨他的老坟吗?”
“所以,大理皇帝就看中了南诏的坟地,逼俊山他爹说出迷踪林的秘密吗?”
“是啊,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有必要使一个信佛的皇帝大开杀戒呢?”
“那俊山他爹说了没?”
“说了还会被屠寨吗?”
“桂伯伯他,他宁愿一寨子老小全死光,也不肯背弃南诏遗命……”
“呜--现在--呜呜--现在你知道俊山哥为什么不能再来找你了吧?蒙撒就是南诏皇族唯一的后人!俊山哥其实是蒙撒的亲儿子!蒙撒大人把他从大理皇宫救出来的时候,俊山哥只有最后一口气了,大人就用阴阳之术以自己的命换了俊山哥的命,把黄金面具传给了他。”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别不信哪,除了俊山哥自己,我们桂氏一族没人不知道。”
“那俊山他娘是谁?”
“是个中原的女子,生俊山哥的时候难产死了。”
“俊山现在在哪儿?”
“在迷踪林做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