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嘉二十六年,苍黛夫人逝世,父王的心性大变,常常会一个人抱着我的弟弟坐在安菥宫里,而曾经辉煌一时的安菥宫,由此变得萧条没落,但是父王不允许人打扫,说至少这样,安菥宫里还是苍黛母妃走的模样。
我的弟弟,初看时会觉得,这个孩子非常的有灵性,因而在宫里,大多数人都喜爱他,包括曾经夸赞了我的那些人,尤其是父王,他对弟弟的疼爱更是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一个君王,会手把手地给一个孩子穿衣洗澡,父王他似乎将所有的疼爱放到了弟弟身上。
即便慕清如何的有灵性,如何的乖巧,我都不喜欢他,那种厌恶他夺走了苍黛母妃的恨意,像是疯草一样在我心里扎根生长,但是我克制的很好,因为父王的态度,更因为他还是她遗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就这样,在压抑的气氛中,烈夙迎来了景嘉二十七年,在她死后一年,我发现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情,关于我的母后。
那天是个阴天,父王依旧是在处理完政事后,抱着慕清往安菥宫而去,我站在逸韵殿的台阶上,看着他们俩往安菥宫过去,身后跟着黄福海,“三王子,您看着这天儿也不太好,不如赶紧回凤栖宫吧,今日娘娘见您到现在尚未回去,一定是着急了。”
是的,那天真的很晚了,已经是亥时了,拿以前比,真的晚了,我听从了黄福海的建议,因为不想让母后担心,特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往凤栖宫跑去,只是,若是我知道那天我会看见那件事,我想我会宁可待在逸韵殿的角落里不愿回到凤栖宫。
凤栖宫里悬着重重的帘幔,那天出奇地没有发现除傅姑姑之外的侍女。隔着那重重的帘幔,我听到了不同于父王的声音,低低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凤栖宫显得很突出,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好像是——诗孟的声音。
曾经很多次,我听过他的声音,不仅仅是在他上课时,还有他在朝堂上与父王争辩时意气风发的声音,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声音还会这么的有磁性,而这么有磁性的声音,会出现在我母后的寝宫里!
我看了一眼已经傻眼的黄福海,就往外跑了出去,至于跑到了哪里,事后我冷静下来时,我才意识到,那是安菥宫的庭院里,而正殿里,还亮着烛光,那是父王抱着弟弟坐在里面,我停下了往前迈的步伐,现在走进去,只会让父王察觉到不对劲儿,那母后……呵,母后?她什么时候给过我一个母亲所应该给的关爱,甚至连一丝微笑都没有,这样的母亲,我亲爱的母亲,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天公真是不作美,知道我没处可去,却还要在这个关头下雨,那是景嘉二十七年的第一场雨,冷得我心里发冷。
等到黄福海找到我时,据说我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昏睡了五六天才醒过来,而醒过来时,我看到母后发红的双眼,只觉得沉默。那之后的烈夙三王子更加的沉默寡言,甚至有人会说,因为发烧,烧坏了脑子,通常这个时候,我只会在心里笑笑,面皮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是那场大雨,带走了我的表情一样。至于作为我老师的诗孟,我也向父王诌了个理由,不愿再跟着他学习,另外请了一位老师。
大概是景嘉二十九年,父王不再像以往那样抱着慕清待在安菥宫里,经常往宫外跑,我不清楚他要出宫做什么,连那个他素来放在心尖儿上的儿子都不管,许多次我从昭阳殿出来时,都能看到慕清那双咕噜咕噜的眼睛,真的是该死的像苍黛母妃。
景嘉三十年,慕清出意外的那天,我其实与他离得不远,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我看清了她的长相,也知道她不怀好意,但是我没有阻止她将慕清带出宫,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夜里,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有人做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做的事情,慕清若是死在宫外,那便再好不过,可是下一瞬,我又觉得,若是这样,苍黛母妃一定会很伤心。
父王回来得很及时,我注意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味道,一如四年前慕清出生的那天的血腥味,甚至在他的便服上还沾染了大量的血迹,我知道那不是父王身上的伤,因为他很悲伤,就像四年前失去苍黛母妃的那天一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怀着那样的悲伤去将慕清救回来的,只知道他回来时,几乎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经过太医抢救后,才算是平安无事。
只是经过那天,父王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尽管对着我与慕清时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依旧和颜悦色,但是我却还是感受到了。还有就是慕清也变了,以前的他似乎只会赖在父王身边撒娇痴缠,父王把他救回来之后,据黄福海说,他闷在逸韵殿里闷了许久也没出门,最后出来时便要求跟着我一起上课,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拳脚功夫。自此,每日我的身旁,便会多出一张桌子,也多了一个女乃白女乃白的女圭女圭。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趣,但是上课却是分外认真,甚至还会在下课后站在老师旁边询问问题,所有的人都以为从此以后,烈夙三王子以后争夺王位又多了一个劲敌,尤其是他还身负着父王的宠爱。
父王自痊愈后,也不往外跑了,经常批完了折子后,自己一个人坐在安菥宫的院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起来,自从景嘉二十七年后,我便很少见到诗相了,听说诗府又多了一位小姐,从小聪慧得很,府里府外的人都赞不绝口,那种架势甚至于赶超当年被称为神童的我。不久之后,我便见到了这个诗府三小姐,怀着对诗相的厌恶,对着这位三小姐也没什么好脸色。
最初的相遇,其实她记错了,不是在邺京的街道上,而是在景嘉三十三年安菥宫的院子里,她一身泥土的坐在杂草丛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真是像极了当初的苍黛母妃。声音也有些像慕清,有些女乃声女乃气,但是我却并不讨厌,忘记了对诗相的排斥,甚至还出手将她身上的泥土轻轻地掸了下去,最后的最后,是在她笑眯眯地亲了我一口时,我落荒而逃了,只是告诉宫人诗家的三小姐在安菥宫里。
随后我才知道,几乎每次举办什么宴会,不论如何,诗相都会带着那个三小姐,而为了躲开众人的注意,我很少会出席这些宴会,父王也只当我不习惯应付这些,也没去在意。可我在暗中观察过,只要那个诗家三小姐出现,父王的眼睛大多数便是黏在她身上。
诗家三小姐,名为诗雪,出生在冬季,那天飘洒着鹅毛大雪,因而名为雪,寓意纯洁祥瑞。一岁半时便能识字过万,三岁时能熟读背诵《四经》,五岁时能以一诗名满邺京,七岁时便能以出众的才学大败当时的状元,获得了父王的称赞。外界对于诗家三小姐的传闻如火如天,而那个时候,我十五岁,跟随着父王身边的大将北上至青州,平定青州的叛乱。
在青州的厮杀,是我记忆中第三个血腥的地方,第二个,是父王将慕清救回来的那天,无数人的哀嚎声透过厚重的盔甲传到我耳边,只是我不能手软,若是手软,那么死得便是我,这是当时的将军告诉我的话。在不远的后来,这样的厮杀,这样的战争,似乎在我的眼前已经习以为常。
历时一年,等到我平定青州叛乱时,邺京里,诗家三小姐的名声已经从邺京传到了遥远的青州,当时我站在被血覆盖着的土地上时,嘴角不禁出现了这么多年的第一次表情,名为嘲讽的笑容,那个所谓的三小姐,这般的名头大,也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罢了,若是站到这流血的土地上,只怕是要吓坏了。
印象中那个女乃声女乃气的女乃女圭女圭,对,比慕清还要女乃女圭女圭,在母后的凤栖宫里见到时,眼睛依旧是那么的亮,我看到慕清也跟在她身边,只是那个女乃女圭女圭没注意到。母后似乎对于慕清和那个三小姐围在她身边感到很是高兴,我看了,觉得有些不忿,站在凤栖宫外许久,待平复了心中的抑郁之气,转而往父王昭阳殿里过去,听说他的身子愈发的不行了,这次青州之行,便已经用了我最快的速度,若不是最后我带领着一支军队奇袭对方的营帐,只怕还得再打上半年才能回来,虽然有些险,但总算是赢了。
昭阳殿里的父王,已经形销骨立,这段时日的卧病在床,他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但是他却没什么哀戚之色,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体落败下去有一丝高兴。
“父王,儿臣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想要挣扎着坐起来,我从旁扶了一把,才感到他真的老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也是,“醉儿啊,父王感到好像熬不过去了,你的两个兄长不争气,但你长大了,父王以后就不担心这江山没人管着了,也可以放心地去寻黛儿了……”
“父王,这江山,不是应该要给慕清的么?您最疼爱他了。”
“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父王也疼你,清儿的性子随他娘,无拘无束,不适合坐那个位子,你自小便有大志,父王心里清楚,这以后的烈夙,父王就交给你了。”随后便是絮絮叨叨的话语,大概是甚至也有些不清楚了,但是最后一句,我却记得很清楚,“诗家的三小姐,雪儿,你要记得,好好照顾她,若是有可能,醉儿你要将她放在你身边,就近护着。”
再一次的,对诗家三小姐诗雪的印象更深了,连带着也有几分好奇,似乎除了安菥宫那次,还从来没有与她正面交锋过,那个此刻正在凤栖宫玩得不亦乐乎的所谓的烈夙的才女,真是个会招人爱的女乃女圭女圭,连父王也对她这么上心……
景嘉三十八年,父王没有能够熬得过去,他薨世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笑容,我跟慕清都陪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是因为从此再也没什么挡着他去寻苍黛母妃了。
父王逝世后,我便顺利成章地继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