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花开,叶鸾站在紫藤花树下,看着明敞窗后的青年。他斜倚着红木几案,案上是一盘散沙,插着几面小旗。沙盘模拟成两方交战,傅明夏研究着,时不时动一下旗帜,或在其中一个地方勾画一下。
来之前,叶鸾就被告知,不要打扰王爷。她也清楚,即使是在自己的府上,傅明夏也是独来独往的,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下人都不敢走入他的视线中。
外面花叶纷飞,一片粉白花瓣飘入窗内,落在傅明夏手上。他伸手一弹,一道指风,就让花瓣散为碎屑。这种随手杀伐决断的气场,确实让人生不出亲近感。
傅明夏和整个京城都格格不入,不,应该说他和别人的热闹凡尘都格格不入。京城的盛宴,他不喜欢;贵人之间的请客,他也不去;府上应有的歌舞,他也拒绝出场。他这个人总像有点问题,总把自己憋在一个独立的世界中,和所有人保持一定界限。而一旦超过这个界限,他总会和人发生摩擦。摩擦过去,对方是生是死,可能连傅明夏自己都控制不了。
叶鸾想起喜鹊的话,“王爷喜欢什么?我没见王爷喜欢什么,他老在外面打仗,等回来的时候,就在屋子里看书,或去校场操练他的兵,他都不跟我们说话的。”
杜鹃劝她,“王爷精神好像总绷在一条线上,稍微挑一挑,他就会失控。所以夫人,没有事的话,你还是不要去找王爷说话了。”
所有人都说,不要理傅明夏。
可是叶鸾怎么能不理他呢?
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依靠,她怎么能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随意的物件呢?
这个时候,叶鸾看到窗后独坐的傅明夏,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心就那样软了下去。她想着,他也是可怜之人。他的爱人被他所杀,从此后,他永失所爱,时不时的精神紧张,成了他折磨自己的方式。在无人可亲近后,也为了防止自己随时的控制不住情绪,傅明夏习惯把自己关起来,自己折腾自己。
在梅落死后的一十一年中,她得知,傅明夏从未放松一日,也从未开怀一日。
而叶鸾,只能算是一场意外。她在最恰当的时间,让他碰到。许久的隔离尘世,让傅明夏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他或许想对她好,但表现出来的,对叶鸾造成的总是伤害。他或许也曾经想跟她解释什么,但他解释出来的,往往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驰。
叶鸾心中苍茫,恍恍想着,不知道,在梅落死之前的傅明夏,是什么样子。他是不是也拥有正常人一样的情绪,也有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若是梅落不死,他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在心中柔软的时候,叶鸾又无奈,可是梅落,不是由他亲手杀死的吗?活该。
傅明夏无意抬眼,看到了紫藤树下的少女,阳光直面他,让他觉得刺眼。叶鸾看到他见到了自己,连忙微笑,但笑容只做到一半,就见傅明夏冷淡地移开了目光,像没看到她一样。叶鸾微僵,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他本来就这样。
叶鸾推门而入,傅明夏看了她一下,没吭气。叶鸾看他恹恹的神色,想,大约他是真的不想说话。叶鸾抓紧手中的书,向他走过去,“夏天那么热,你一个人坐着不闷吗?”
傅明夏说,“两个人坐一起不更闷?”
叶鸾被他堵得无话应答,别扭地坐在他旁边。他嫌热,往旁边挪了挪,虽一脸不耐,但好歹没发脾气。叶鸾观察他的神色,他今日没有发疯的前兆,大概是一人独处,还真能修身养性来着?叶鸾深觉得,傅明夏很需要“修身养性”!
傅明夏看她不说话,想了半天,慢吞吞问,“你来干什么?”
叶鸾把书往他眼皮下一送,他说,“你看书?”眉毛一挑,从她手里拿过书,然后嗤笑一声,“拿反了。”
“是么,我不知道。”叶鸾着实好脾气,挽着他的手臂。她目光随傅明夏的目光一起落在两人相碰的手上,她忐忑一下,怎么,她不能碰他?但傅明夏目光又移开了,叶鸾放下心。叶鸾柔声跟他说,“我想学写字,可府上没人能教我。我看你挺闲的……”
傅明夏说,“我并不闲。”
叶鸾保持微笑,无视他欠扁的话,“我想让夫君教我写字,娶个大字不识的王妃,也拉低你的档次,是不是?”
傅明夏嘲讽她,“我不在乎这个。”他对京城的上层贵族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参与。叶鸾不识字可能丢点,但他考虑的,也只是全了皇帝的面子而已。皇帝以下的人,谁敢在他跟前说半个不字,他就杀了对方!
叶鸾对他的想法一眼望穿,平静道,“夫君,你不能总想着杀人,到处树敌。”
傅明夏不看她,沉默。他智商不比任何人低,他什么都懂,他尽量维持正常人相交的原则。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但等他回过神后,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他需要的,仅仅是处理惨案之后的状况。
叶鸾轻声,“你不用愧疚,你的性格如此。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脾气,却还非要来惹你,那就是他们自找的了。”傅明夏身上的那种“谁也不要来理我”的气场,其实挺强大的。
傅明夏打断,“我没有愧疚。”他望向窗外,下巴绷紧,神色疏离而遥远,“我不会对我没有做错的事愧疚,已经做错的事,也不仅仅需要愧疚。”
他转头看叶鸾娇美容颜,垂眼,声音放柔,“是不是挺可怕的?我有时候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叶鸾,如果我生气了,或者要对你动手,你就跑,知道吗?”他好不容易温柔的情绪很快暴躁,“或者你可以像大家一样,离我远一些,就安全了。”
叶鸾看着他,他再没说多余的话,让她慢慢笑开。凑过去搂过他的脖颈,和他额头相抵,长睫毛碰上他的面颊。傅明夏依然没说话,只幽邃的目光抬了抬,盯着她。叶鸾笑道,“不,我不会离你远远的,我会永远陪着你,和你在一起。我跟他们都不一样。”跑?太天真了。当他生气的时候,她哪里跑得掉啊。
傅明夏沉声,“不,叶鸾,你应该……”
叶鸾笑着打算,柔声,“好了,傅明夏,不要试探我了。你若真想我离开,就不会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不就希望我说‘永远不离开你’吗?现在我说了,你心里一定满意极了。”
傅明夏果然没开口了,叶鸾失笑,心中暗骂,果然够失心疯!试探试成这样,还真是傅明夏那一贯扭曲的风格啊。
后来几日,在叶鸾缠着他不耐的时候,傅明夏终于开始教她写字。两个人窝在他的书房里,傅明夏嫌弃她笨,嫌弃她浪费纸张,都不给她纸笔,就让她在他那堆沙上,用毛笔实验。
叶鸾叫道,“毛笔这么软,沙子也这么软,字没法写呀。”
傅明夏说,“你那毛毛虫一样的字当然没法写。”他从她手里夺过笔,挥毫而过,铁马金戈般凛冽的字迹现在沙中。叶鸾左看右看,确实挺好看的,只是……她苦着脸,“你写字跟打仗似的,我这样写,不太合适吧?”别人会想这姑娘看着是姑娘,怎么心里有那么男人的一面呢?那多丢脸。
叶鸾捧脸,她想写那种江南春水一样柔软清丽的字体,这才是女儿家该学的嘛。
傅明夏当然不理解她的小心思,替她做了决定,“你这么笨,能把字写出来就不错了。”
叶鸾扑上去咬他的手,能不能不要老说她笨啊?她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啊,她本来就过了学习的最佳年纪,如今这样很厉害了。昨晚喜鹊和杜鹃还夸她厉害呢,谁能达到傅明夏那种一天会念两天题字的超高水平啊。
傅明夏现在对她时不时的扑上来,由一开始的反手制裁,到慢慢习惯了。反正她人力气轻,也弄不伤他。可是叶鸾这笔字……傅明夏头疼,出去真的很丢脸。
她起码得有一笔字能拿出去啊,京城的贵族小姐们,谁没有十七八个才华啊。他也没指望叶鸾有什么才能,也不在乎叶鸾是不是配得上那些小姐。可他知道,他不在乎,别人会在乎。甚至叶鸾自己,也会在乎。
她得习惯自己的身份。
傅明夏拿着毛笔,沾了墨汁铺开宣纸,恶狠狠问她,“我先写几个字给你,你以后天天练习。大概学上几年你就会了吧。你要写哪几个字?”
几年?!
叶鸾讨厌他的瞧不起人,扁嘴道,“千刀万剐。”她想把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