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半晌修远开口,声音缓慢而低沉:“修远自知盛衰兴亡之道,何家衰败也不过是气数已尽,自然怪不得谁,可唯有永清此事不能释怀,若能亲手杀了她,修远为此死也甘心。(凤舞文学网)”
“凭你一己之力能杀了永清郡主的话,她当日就死了。”紫陌语气冷然一针见血,他不过是个读书人,剑还拿不稳便想着去报仇,实在可怜可笑。
“再者,你扪心自问,作为何家唯一的后人,真的只有报仇最重要的?为了报仇了断何家最后的一点希望,值得吗?”
公主一言便点中了修远的软肋,面对她的质问,修远无言以对。
渐渐地,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慢慢握成拳,虽然还是如方才一般跪着,神情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隐忍。
“公主之言如雷贯耳,今日若不是公主疾言厉色一番话,修远也不会察觉原来自己已经变得这般冲动无能,在此谢过公主。”他俯身行叩拜之礼,三礼之后,单手撑着地,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与紫陌面面相对,恍然仿佛又是往日里的谦恭淡漠的何修远,又隐隐的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两人在榻上落座,紫陌心中长舒一口气,却听修远微微沉默后道:“公主为何会做出当日之举?”
紫陌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日什么举,不由苦笑一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着不能让她把你带走,也不知怎么就下得去手了。”
她说得坦诚,修远则想起另一件事。
那是他刚入公主府不久,正逢乞巧节,公主突然心血来潮想要亲手做个荷包,绣了没几针便扎到了手指头。绣花的针极细,扎到了也不过是微微的一下刺痛,左不过出一点血,忍一下也就过去了。公主却像是被剁了手指头一样,扔了荷包不说,还重责了教习绣功的绣娘,差点把人打死。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绣娘的手指被夹棍夹得血肉模糊,人已经昏厥过去,侍卫拖着她出了院子,修远看着地上拖曳留下的一道血迹,心底对这个女子的行径鄙夷不已:既然自己怕疼,何必要去碰,白白的连累别人差点丢了性命。
然而如今,连被针扎一下都受不住的女子为了保住他,毫不犹豫地刺伤了自己的胳膊,如此强烈的对比,他不能不有所感触。
“我信你。”他缓慢而坚定道,心中突然一片清明。心墙倒塌,往日恩怨种种皆化作尘烟,再度对人报以久违的信任时,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没有结怨,没有耻辱,只有人最初的信任和诚恳。
她若坦诚,他必不欺。
紫陌没有火眼金睛,自然不知道修远心境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只为他一句“相信”而会心一笑,觉得自己这一剑挨得很值。
她挽救了修远的自尊,便是救活了他这个人,至于他以后是不是还如先前那样漠然以对,紫陌也不在乎了。
修远打开了心结,对她也不再如先前一般防备,两厢对坐,他亦坦诚地娓娓道来与永清的恩怨往事。
时至今日紫陌才明白:为何一贯自持的修远,在见到永清郡主后会那样失控。
修远唯一的妹妹便是死在永清郡主手上,而修远在被送入公主府之前,曾经是永清郡主的男宠。
昔年何家抄家灭门,修远被永清郡主看上买入府中做男宠,而他的妹妹月蓉则被留在府中做了一个下等婢女。永清郡主曾经答应过修远,只要他乖乖听话,便会善待他唯一的妹妹,修远别无选择,为了保全妹妹只得对她唯令是从,待到安王爷改封九江王到封地上任,永清郡主便把府中玩腻的男宠送给了其它权贵,修远便是其一。
失去联系后,修远日夜挂心妹妹,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她的下落,却得知永清郡主并未像对他承诺那般善待月蓉,入府不过两个月便将她随意赏给了府中一个小总管,那总管后来因欠赌债被追杀,便将月蓉卖到了妓院中换银子偿还赌债。
何家世代显贵,如月蓉这般的大小姐即便是能接受家道中落,也不能忍受在妓院中被人凌辱,到妓院不久便愤然引火自杀。那场火整整烧了一天才被扑灭,也在修远心上烧出了一道不可愈合的疮疤,一旦碰触便会发狂发疯。
“她死得凄惨,我身为兄长未能给她收一具全尸,愧对父母家人,只求能手刃永清,为妹报仇。”修远说话时脸上一片惨淡,语气里是无能为力的悲怆。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紫陌闻之心有戚戚,也理解了修远当日的疯狂举动。
“善恶有报,我既不能眼睁睁让你以身犯险,只能让你忍耐,今日之后你就安心在府中岁袁横学习本事,这件事休要再提了。”紫陌温声安慰他,顺势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拍手背是在她小时候伤心时父亲安慰她最常做的动作,父亲说这样拍一拍就会把糟糕情绪赶走,每次拍完她的手背后他手里就会奇迹般的多出一颗糖来,见到糖先前悲伤的情绪自然没有了,她便对父亲的话信以为真,即使长大后明白这不过是父亲安慰她的伎俩,每次伤心或是安慰伤心的人时,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这个举动。
四目相接,这是第一次如今近距离而又坦诚的对视,少女美丽的脸上透着些许疲色,眼里却是让人避之不开的坦诚,她如玉一般细腻的双手纤细小巧,带着可以深入人心的暖意,轻轻拍打着修远的手背。
修远感觉到自己冰凉的双手慢慢变得温暖起来,这一拍很轻,却有一股极陌生的力量透过碰触的皮肤渗进他的血液中来,无声而强大的一点点敲碎着修远内心深处的千里冰封。
他听见紫陌的声音极轻,像一片羽毛飘落一般的轻,落在他心中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但我向你担保一句:他日报应来时,我定会让你圆此梦。”
他的心为了这句话,不可抑制地颤动。
天一入秋,日子仿佛突然间变快了起来,府里的菊花早早开了,紫陌就催着顾城酿菊花酒,顾城推辞不得,只笑道:“那公主去采花来吧。”
紫陌当真挎着篮子去花园里采花去了,五彩斑斓的菊花挤满一篮子,顾城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却只是挑着另一只花篮里佩兰等人采来的白瓣黄蕊的甘菊花,紫陌气极他耍人,撂了篮子要走人,佩兰和几个丫鬟在一旁捂嘴偷笑不止。
早秋酿下的菊花酒,到了重阳节便可制成,先前紫陌见府中广种菊花,便说可以取来酿酒,阖府之中却只有顾城态度算是默认,紫陌气不过,便下心要酿几坛好酒来给她们开开眼界,顾城将处理好的菊花按照紫陌的说法加入当归,地黄入锅一同煎煮再用纱布滤出,糯米煮半熟沥干,和药汁混匀蒸熟,拌入适量酒曲装入瓦坛之中,用棉布和稻草将口封死,在公主寝房,千竹园和逐云阁各自埋了两坛,紫陌嘱咐顾城和修远不得偷喝,只等重阳节新酒酿成,定要办个热热闹闹的重阳夜宴方能拿出来镇桌。
混乱一时的公主府在紫陌刻意营造出的和谐氛围中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修远一如既往的频繁穿梭于府中各处司房宝库,如今他已经不需跟在袁横身后处事,在袁横染病交权于他的那几日他已颇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风范,出师之时指日可待。
那次推心置月复的一番对话后,修远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似先前那般沉默怪癖,与公主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阖府人最近闲来八卦都离不了这件事,各种各样的猜测五花八门,打听下去也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由。
那日的事成了紫陌生命里第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会为修远一直将这个秘密保留下去。
中秋节前半月是姜戎的生辰,原本该由袁横负责置办的庆贺生辰贺礼,因他病势起伏,此重任便落在了修远头上。紫陌觉得这对修远来说是个挑战也是个契机,袁横出身徐家,连姜戎也要敬他几分,紫陌明知府中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帮着袁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碍于此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却早有了另觅他人替代袁横的心。
姜戎是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两人本来就该守望相助,比起让模不透底细的袁横在他们两人之间联系,紫陌宁愿担任这个角色的人是修远。这次生辰是继永清郡主之事后修远与姜戎第一次正面交锋,倘若他能通过这次机会得到姜戎的认可,那紫陌便可放心不日之后将府中大权全数交付于他,让袁横专心颐养天年。
接管府中大权不是一句话那样简单的事,紫陌又急于分权,几日来已经频频出手从袁横手上拿了好几项权利分给修远,这些事堆加在一起困难度十分可观,好在修远聪颖又勤勉,又随着袁横历练过,虽然一下子接手这样多的事也倒不是十分为难。
在修远忙得晕头转向之际,紫陌的伤势也渐渐好起来,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出一次远门的机会——以赈灾的名义到南邑公主的封地上去走一遭。
南邑今夏大旱,滴雨未落,当地官员号召百姓挖渠引水,以流经的清江之水解了旱灾之急,却不想又糟了十年不遇的蝗灾,最终颗粒无收,朝廷两度开仓运粮救济灾民,第三次开仓之前袁横拖着病体来见了紫陌,力荐她随着朝廷送粮的队伍一同去一次南邑。
“公主此行有高手随侍左右不会有任何危险,且南邑为公主封地,公主亲自送粮会让灾民定心归顺,此行百利无害,老夫已经用公主的名义拟好奏折,公主盖印后便可上报陛下。”
紫陌翻看袁横奏折时,心里忍不住月复诽,这老头莫非是老狐狸成精,生病了也不安生,南邑重灾他还不忘借机抓住时机收买人心,还事先写好了奏折。
尤其是这招先斩后奏用得好,让她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微笑着取出印鉴来盖章,盖了印鉴之后袁横就拿着奏折走了。紫陌则纳闷良久:她本来便有这个意思,怎么经袁横这般催促后倒有了几分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了。
奏折呈上去不久,皇帝亲自下旨召紫陌入宫,紫陌为此好生准备了一番应对皇帝的问答三百解,期间还郑重其事的拉着修远和顾城演练了好几遍,自认为对答如流万无一失,结果却被直接召到了朝堂之上。
面前十步是龙椅上的真龙天子,左侧是随朝太子,身后白玉阶下整整齐齐一直跪倒门口的是北江的权贵大臣们,紫陌沉着立于天子面前,朝堂之上,身姿笔挺面容庄重,藏在广袖中的手心里全是汗。
“南邑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朕深感欣慰,加拨南邑县粮三千石,特准公主随行运送赈灾粮款。”
“陛下英明,公主殿下千秋无极。”重臣齐呼,如雷贯耳。
“紫陌,到朕这里来。”上首的皇帝对紫陌招手。
紫陌应皇帝召唤走上十步玉阶,跪伏在他膝侧,低眉静听皇帝之言。
“此行要多加小心,你是父皇的好女儿,待平安归来,朕会好好嘉奖你。”
“儿臣谨记父皇之言,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