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楚良差事完毕,回到京城之时,已是炎夏时分。(凤舞文学网)而沈由仪,病得再也下不了床。
从沈江蓠起,沈府六个兄弟姊妹都在病榻前日日守候。沈江蓠是家中主母,她要去哪里无人敢管,是以从沈由仪病起,她就回了娘家。
沈江芷婆家厚道,与沈府关系又亲厚,一得知沈由仪重病,不仅荐医荐药,还不时打发沈江芷夫妇俩回家看视。后来沈由仪实在病得厉害,沈江芷也就回娘家小住了。
为了沈由仪这没来由的病,沈江蓠简直急疯了,上至宫中御医,下至民间医者,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愿错过。每日里不仅与大夫们探讨病情,为了了解更多,她还自己翻起了医书。
每天早上一睁眼,匆匆洗漱毕,就跑去沈由仪的屋子,劝着父亲吃东西,喂药,说话宽心。她整个人眼见的一日比一日瘦。手腕上本来大小刚好的玉环竟能一直套到胳膊上了。
她比任何人都焦急,因为有着对任何人都不敢说的隐衷。她是重生的,她相信老天是公平的,不会无缘无故厚待任何人。普天之下,身负血海深仇的何止她一人!为何偏偏给她重生?她一直心下惴惴,一直担心这样的厚赏背后必有极其残酷的代价。
难道就是亲生父亲的性命?难道她的重生将以沈由仪的性命为代价?
这个念头像地狱来的业火,几乎敖干她的心血。
名医往来,他们一个一个对着沈江蓠摇头,莫说治疗之法,就是连病因,亦无人能够说情。愤怒与绝望熬红了沈江蓠的眼睛,无数次她想揪着那些人的领子,狠狠地痛骂出声,再恐吓他们,医不好,就要他们统统陪葬!
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怕没有人再愿意上门医治,她怕他们不再经心。她眼睁睁看着沈由仪像一道越来越微弱的火苗,似乎任谁轻轻吹一口气就能熄灭。
萧栖迟得知沈由仪重病,而沈江蓠又一连多日不再去钱庄。他猜她现在定是焦急难受得很,自己也似被放在火上烤一般,就顾不上男女之妨,直接上国公府去探望。
沈江蓠正在给沈由仪喂饭,听下人来报,便吩咐到:“带去摇月馆候着罢。”说完,又强忍伤心,笑着对沈由仪说道:“老爷还记不记得,是那个萧校尉。他听说老爷身子不爽快,上门来看望。我听二妹妹说过,说当年老爷很看好他的哪。这也好几年了,他倒是个念旧的人。”
沈由仪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笑,可到底没做出一个完整的表情。
沈江蓠见父亲这副模样,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沈江蔓、沈江芷来照顾的时候,总是哭哭啼啼,就被她给赶走了。于是她挺直了背,将不断涌上来的伤心竭尽全力地压下去,一只手在衣服下狠狠捏大腿,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哭。
这故作的坚强在见到萧栖迟的那一刻彻底崩溃。
她几乎是习惯性地一笑,迈开僵直的腿,可是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萧栖迟拉进了怀里。萧栖迟紧紧地抱着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窝,一遍一遍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还有我,……还有我……”
沈江蓠终于痛哭出声。这一哭像是用完了全部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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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良的差事完成得好,圣上不仅额外赏赐了东西,还赐假一月。
沈江蓠不在公主府中,府里大小事务都暂由徐夫人打理。徐楚良回来以后虽也不过问家中俗务,但是说起家中人手不够,便亲自安排买了几房人家回来。
沈江蓠带来的人他没动,只是都安排去了主院。除了给嫣红买丫鬟之外,他自己也添了几个小厮还有心月复使用的人。
想着沈江蓠现在一心侍疾,他就没提这些话。得了空也常去国公府看望。
沈江夔和沈江节是儿子,自然更是要在病榻前尽孝,一步也不得多走。
沈江节急得心内上火,父亲已然病体沉疴,张姨娘和亲姐姐又都是没主意的,见了自己只会哭。他担心沈由仪的病情之外,还要匀出心力来开解张姨娘和沈江蔓。熬得人也瘦了一圈。
沈江夔每日也是衣不解带,照顾沈由仪之外,还一心盼着徐楚良早日回来。
那日徐楚良终于登门拜访。他正在帮沈由仪擦拭双手,听着下人回话,微微垂下头,手上动作仍是轻柔缓慢,而眼里却是寒冰一样的光。
两人去了他的屋子说话。
“你可都联络好了人?”沈江夔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与沈江芷是龙凤胎,长得极为相像,自然也有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一双桃花眼蓄满了风流。
徐楚良点点头:“人虽然不多,但也够了。只要你事成,我们即刻上奏折,爵位是十拿九稳的。不过你本就是嫡长子,无论如何这爵位都是你承袭,何必如此兵行险招?”
沈江夔挑了挑眉:“我等不了那么久了。而且,你觉得我长姐会坐视我承袭爵位?她将我母亲害至如此地步,怎会容我自成羽翼?”
“可你到底是成了。”徐楚良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这侯门公府里尔虞我诈,比的就是谁比谁更无情罢。
沈江夔得意而轻蔑地一笑。他当然能成!他忍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不成功便成仁!
“你能保证事成?”徐楚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你没看见老头子那个样子么?熬不了几天了。”沈江夔掸了掸衣裳,轻笑着说:“你先拟好奏折罢。”
他站起来,伸出左手按在徐楚良的肩头:“待我事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富贵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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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良好说歹说才把沈江蓠劝回公主府,说府里新买了些人,“你去看看,明日一早再过来。”
沈由仪那日的气色实在不错,也摆摆手,轻轻地说叫她第二日再来。
用了晚饭,沈江蔓和沈江芷也都各个回屋了。
本来沈江节是要留下的,沈江夔看着他青黑的眼圈说道:“你也去歇一下,一会儿的药我来喂就是了。”
沈江节没打算走的,可架不住沈江夔坚持。他临走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由仪,气色真的比以前好了许多。
这病,大约真要好了罢。
若是真好了,自己定要跟着老太太吃一月的素。
沈江夔洗了手,从下人手中接了药,又打发她们都去吃饭。
他端着药,坐在沈由仪的榻前,正要一勺一勺地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药碗放下,从胸前掏出一个小纸包。
他打开,将纸包里面的粉末倒进药碗中,用勺子搅了一搅,又轻轻吹了吹,才舀起一勺,递到沈由仪嘴边。
沈由仪已经圆睁了双眼,双手紧握成拳,以嘶哑低沉的声音喝问到:“你放什么进去!”
如果说最初的下毒让沈江夔仍有畏惧和愧疚,可是随着沈由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渐如风中残烛,他的恐惧与痛苦也渐渐消失。
他从小仰望的父亲大人像一只行将就木的兽,像他股掌之间待宰的羔羊。
他深信他是逼不得已才走上这一步。
这一切,都是沈由仪逼的,是沈江蓠逼的。
“老爷,你不要怪我。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他将纸包捏成一团,塞回袖中:“若没有这些粉末,老爷怎会重病不起?又怎会溘然长逝?”
沈由仪惊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儿子。日光已渐渐落去,黑沉沉的夜披上窗框。沈江夔的脸隐在阴影之中,如同淬了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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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良送沈江蓠回公主府以后,却并未进府,只说几个同僚相约有事商讨,要晚些回来。
当梁嬷嬷正向她说这几日府中变动时,门外响起了萧栖迟焦急的声音:“沈江蓠!”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手执烛台,开门而出,果然看见一个身影疾走而来。她举起烛火照了照,却是萧栖迟不胜惶急的脸。
他一把拉起沈江蓠的手:“赶紧跟我走!快!”
“不要坐车了,跟我骑马!”
当最初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怎么可能有儿子谋杀自己的父亲?!可是看着回报之人郑重而惊惶的脸色,他的心蓦的一沉。
这样的事情应该告诉沈江蓠么?
她能承受么?
如果她是不曾经过世事的深闺女人,如果她是书案上需要细心呵护的易碎瓷器,可是从认识她的最初起,他就知道她不是。她像自己一样,就算明知命运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也要紧紧握于自己手中,绝不假手他人!
若是自己,若这事关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他萧栖迟一定宁可知道真相,宁可拼劲最后一丝可能,都胜过一无所知,胜过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将沈江蓠拽上马,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沈大人的病是你弟弟姜夔下毒所致,徐楚良亦牵涉其中。”
马蹄声急,如破空一般。
沈江蓠只觉得周身血液冷若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