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车站回首望去,仓库已远得看不清楚,刑天心中五味杂陈,一小时前愚公在会议上所作的有关“禁土”目标的调整令他一喜一忧。(凤舞文学网)喜的是愚公总算不再局限于固有的印象,而依据现有事实和可能的动机扩大了理论上可疑的目标的范围,使得行动的视野变得全面;忧的是这位犯规小组的领导者对“老九”定位的大幅度转变,可能仍然伴随着深重的个人感情。
想想看,一个你曾经能与你肝胆相照、甚至以“生死之交”相称的人坑害了你,你会有什么感受?不同于好说好散的朋友至多形同陌路,一旦发生这种能够用“背叛”或“出卖”来形容的情况,往昔深厚的交情,极易因你们之间的裂痕,转化为同等量的怨恚乃至仇恨。愚公把常九城列为目标之际,一定被由从前的交心换命的情义转化过来的怀疑和怒火所包围,这也就导致了他对于“老九”的态度走向另一个极端。刑天担心,怀疑和怒火会在今后的行动中继续左右着愚公,也间接左右着小组的成员们。那样一来,他的理智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主观情绪的误导,这极不利于刑天回京前期望的“圆满结束‘禁土’行动”。
在会上,刑天曾问愚公:“你说过,回来就告诉我们,你采访老九的时候儿都跟聊了什么。”愚公的答复是:“他说他想带领乡亲们靠种干果树致富。具体的细节,现在想来不重要了。我信他这是实话,也信他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会使出一些不得已的办法,可我不能确定他会把这类的办法使到什么程度。这也是‘禁土’的下一个步骤开始前我必须确定的!我不想再看到咱们这帮‘同事’由于不确切的因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整段话一口气说完,愚公的语调保持着平稳,但刑天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平抑着起伏的心绪。从前的队长、救命恩人,万一到了那个份儿上,唉……想到此,刑天唏嘘不已。他越来越觉得,小组在大羊屯这个小山村的********里陷得太深了。假若常九城真的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即使他有着更崇高的追求,目前他与常金柱的较量也不过是回归到“官场倾轧”这一主题上。官场倾轧,这之中的丑恶与贪婪,有的属于犯规小组的惩罚范畴,有的则是他们力不能及的,然而管得了的、管不了的紧密交织,凭小组的力量,恐怕很难择得清。况且,按眼下的势头发展下去,常九城打垮了常金柱,他的施政也能让大羊屯的老百姓受益,他若是能坚持当愚公的队长时的品格与操守,犯规小组袖手旁观也未尝不可。
来之前,他本来有个想法打算和愚公商量。开会时,见愚公斩钉截铁的模样,他把话吞回了肚里。散会后,白蛇送他出去,他趁只有他们两人的机会悄声对她说:“白蛇,等你有空儿,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什么事?”白蛇以为他要问的与卓吾有关。“你可别紧张,是跟……跟你的……本行儿……有点儿联系。”刑天一面观察着她的神情,一面一字一顿地说着,生怕引起她的不适。白蛇果然还是蹙了蹙眉,做了个深呼吸,所幸没有更强烈的反应。“要瞒着愚公吗?”喘匀了气,白蛇问。“不是瞒他,是等有了准谱儿再和他说。”愚公纠正道,“也是‘禁土’的一条线儿,只不过不在主要方向上,另外我还没掌握有说服力的东西。”“那你说吧。”“不,三言两语说不清,等你有空儿,等卓吾能自理、你不用24小时在这儿陪护了再说也来得及。”
那天勘察赌场,刑天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像是盗贼留下的。当时他没带相机,也没想起用手机拍照,因为他把这些痕迹及其在赌场的位置深深印进了脑子。回北京以后,菜市场的工作比较轻松,他趁着空闲的时间躲在治安值班室,偷偷把脑中的印迹画成了草图。在警队那会儿,他和一个画嫌疑犯肖像的小伙子关系不错,能称兄道弟,没接案子的时候,他偶尔跟这小伙子学两笔,虽然画不了那么形象传神,但整体轮廓和关键特征还算清晰。他想请年轻的白蛇通过这些草图上的痕迹,结合她以前的经验,帮他解析盗贼的作案方法与作案工具。如果引发赌场群殴的关键一环——赌资被偷是黑衣蒙面人所为,白蛇的解析将有助于他确定这帮被他推断为飞贼的家伙的行为特点,进而模清他们的底细。
“要不你留这里来吃个中午饭?”白蛇提议,“饭前饭后咱们可以单独找个机会聊聊。”“不了,今天晚上你陈阿姨要带东东来看我。我得早点儿回家收拾收拾。”“噢,陈阿姨又来看你啦?”白蛇坏笑着,又掰掰手指头,“东东得长得挺高了吧?”“长个子不长脑子,有什么用?”刑天不像和白蛇多谈他的儿子,因为他儿子现在的年龄跟白蛇被拐入那个肮脏的团伙时相仿。
刑天住的地方——姑且称之为“他家”——离他工作的菜市场不远,那是一座筒子楼,是他父母留下的。父亲母亲分别于四年前和两年前逝世后,这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中便只剩他一个人。和所有在日常生活上不拘小节的大男人一样,没有女人照管,他住得这房子乱糟糟的,他也不怎么打扫,除非儿子或前妻要来。尤其是儿子要来的时候,他务必要作一个好榜样。
徐一峰的前妻陈阳与他离婚已有七八年,起初她带着判归她的儿子搬回了丰台的娘家,一连两年没与徐一峰见过一面。后来徐一峰的父亲猝发脑溢血而亡,他本就宿疾缠身的母亲病势加重,徐一峰一人照顾不过来,陈阳念及在徐家时这忠厚朴实的老两口待自己不错,便自愿回来照顾从前的婆婆,有时还把东东带来哄老太太开心。听着老太太反复念叨她的好,并埋怨徐一峰对不起她,她也逐渐冷静下来,想通了徐一峰本质上不是坏人,对待他们的婚姻也是忠诚的。说实话,在这段婚姻中,他们俩谁也没犯错误。
前婆婆病故后,陈阳又帮着前夫张罗丧事,出了不少力。自此之后,徐一峰的人生持续于低谷中徘徊,陈阳便时常吩咐长大的儿子东东抽出空儿来去探望他。某些特殊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去,比如徐一峰挂彩的时候。
一下午的工夫,刑天忍着没抽烟,把扔在沙发、椅子和地上的东西,有用的胡乱塞进抽屉和柜子,没用的下楼到那家“好味口家常菜”订餐时顺手带上扔了——他和陈阳打好招呼,不用买菜来了。晚上6点,等在自家沙发上的他准时听到了敲门声。
门开之时,站在前面的是他的儿子徐卫东,陈阳在儿子身后。刑天注意到东东的头发一圈圈儿卷起来,油亮油亮的,显然是烫过又上了发油,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爸。”东东怯生生叫道。“嗯,来啦?进来吧。”刑天冲他和陈阳点点头。
饭菜很丰盛,有京酱肉丝、软炸虾仁、宫保鸡丁,均是东东爱吃的,还有西芹百合和绿菜花,这是为陈阳点的。但这一餐的氛围比较沉闷。“爸,难受不难受,看这伤得挺深的。”“是挺深,不时地还会疼。”“嗯,我看着都疼。”这是开饭前父子间的简短对话,然而围着那张“家传”的折叠饭桌坐下之后,陈阳母子并未继续询问他的伤情,也没说什么有实际意义的话,只是任筷子在盘与碗之间乒乓碰响。上次他在菜市场调解纠纷被小贩误伤,这娘儿俩来看望时可不是这样的,但刑天隐约料到了原因。他仅仅是及时往儿子的杯里续鲜橙多,并劝他多吃点儿。
半个小时的时间,不再是一家的三口人的晚饭吃完了,陈阳打发东东到里屋去看电视。听见里屋响起嘈杂的摇滚乐声,刑天同前妻一起收了餐桌上的碗碟走进厨房。
离婚后,陈阳迄今也没有再婚,不然刑天只会留他们坐20分钟,断不会和他们一起吃饭。他在水池前刷完,不看立在厨房门口的前妻,对她说:“我知道我不称职,可我还是想说,这孩子得把心思多往学习上放,他成绩老这么差,不是笨,是不努力啊。”陈阳知道他没有埋怨自己的意思,便说:“我最操心的就是这个。他这懒散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得过来的。你想帮忙儿的话,他每次来你这儿,你可以在这方面儿给他起一点儿表率作用,我猜……效果会有的。”确实,小时候,东东经常骄傲地向小伙伴儿们宣布:“我爸是警察,专门儿抓坏人!”
“你好点儿没有?大夫怎么说?”话题转向了刑天。“我没什么大事儿,按大夫说的调养调养就行了。你没告诉他我怎么伤的,对吧?”刑天仍不看陈阳。“我都不让他问你,说你心情差得很。如果他知道他爸爸能当个反面教材,我就指不上你的表率作用了。”陈阳搞过文化宣传,后来一直给人设计广告,她说话习惯性地喜欢制造一种引人细品的意味,“你好点儿没有?大夫怎么说?我说,你这回怎么会这样儿?”“那小子年轻,我打不过他。”“别瞎扯,我是说,除了办案,以前没见你去过那种地方儿啊。”
上回徐一峰被小贩打破头,陈阳嘱咐他“岁数儿渐大了,有事儿悠着点儿,安全要紧”,而今晚,她不想说这样的话,她隐隐存着不满,因为这次她已知道徐一峰是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夜总会“寻衅”被人打伤的。
“按说你现在上什么地方儿去我是管不着的,可你该爱惜着自个儿点儿,不管是身子骨儿还是名声。”她不禁又多说两句。“嗐,我的名声?早臭了。”“在东东眼里可不是的,所以哪怕你什么名声都不顾了,也得考虑一下它对东东的压力啊。”“我明白,我明白。”水龙头喷出的水激起了一片水珠,差点儿溅到刑天面部的伤口上,刑天作了个让前妻别继续说下去的手势,“你说得对,过去除了办案,我压根儿不去哪种地方儿的。这回是我错了,我近来不痛快,试着学菜市场那帮年轻人去解个闷儿。就这一回,往后再不去了。”
离婚前,徐一峰的话“你说得对”即止,这是他们吵架的前奏。今天他又用了这种口吻,却紧接着保证“再不去了”,尽管不知算不算数,好歹他认错了,陈阳也就不说什么了。
刑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连忙用围裙擦擦手,把它掏出来。“谁呀,郑……这么晚了?”陈阳险些随口说出“郑蓉”,那她也是“寻衅”了。“老同事。”刑天注视着手机屏,上面显示来电的区位号是“031x”,是河北打来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