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朔存心下诧异,把头垂得更低,眼里少见的划过一抹心虚。
之前,他曾经多次直言进谏,对于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务必要尽快拉拢,拉拢不成就随便安个罪名,将那些人尽数铲除干净。
可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段天昊听了,并没有采纳,只是采取了最正当的方法,有条有理的查询着那些人的错处,但凡是没找到错处的,根本就不会动手。
柳朔存纵然有再多的不满,在段天昊少见的我行我素举动中,根本就得不到发挥。屡次劝诫无效后,他也识趣的没有再提,只是私底下的动作依旧不断,众朝臣虽隐隐猜出些许,却也无从查证,更不敢将矛头指到他的头上。
于是,“柳朔存”这个名字,在现今的朝廷大臣中,似乎隐隐成为众人不敢招惹的禁忌。
他自认为没有做得过分,甚至还有些飘飘然。
毕竟,能够将权柄握在手上,享受那类似于“生杀予夺”的权利带来的畅快之感,实在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是以,一旦做起来,就有些不能停手。
之前,段天昊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多说什么。今日突然提起,难道是想要借此警告他什么?
思及此,他连忙收摄心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起段天昊的问话,语带诚恳道:“王爷恕罪。臣着实不知。不过,依臣看来,怕是对方做了什么事儿,惹到了一些不该惹的人吧?”
段天昊扬唇轻笑,漾满笑意的眼眸深处看不出其他多余的情绪,“如今人已经没了,想必所谓的不该惹的人,也该摒弃前嫌,就此收手了吧?”
柳朔存心神顿凛,忙不迭的点头:“的确。人死不能复生,那不该惹的人,若是再不收手,就该被天打雷劈了。”
段天昊对他这样的态度稍显满意,也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与他聊起这段时间以来从苍朝各地传来的消息。
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说来也算复杂。说陌生,至少还有那么一层血缘在那里,可要说熟悉,彼此又都处于极其敏感的地位,多一句话少一句话,都有可能会产生隔阂,于彼此的关系有所不利。
不过,这两人也都是修炼出来的人精,要口是心非东扯西扯,也不是不能够,潜藏在心底里的一根刺,便也自动被忽略掉了。
“之前,本王得到一个消息,说是谌王妃在岐城烧掉了一片森林,致使诸多蛮荒之人葬身于火海之中。国舅爷对此,持着何种看法?”段天昊不痛不痒的问道。
提到此事,他脸上的冷厉之色也消融了不少,依稀能够看到一点以往温润如玉的影子。
柳朔存暗暗吃惊,这样的消息,连他都没收到,段天昊又是何时听闻的?
一时间,他有些模不准眼前这个人的想法,不着痕迹的审视着,语气里隐含着一抹试探,“王爷,臣听闻,岐城外的那片森林里,住着的大部分皆是从东梁国迁过去的居民。此刻正是两国和解谈判的关键时刻,谌王妃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啊!”
段天昊面带笑意的听着,之后将自己得到的消息简单明了的讲述了一遍后,神色里隐含着一抹温柔,看得柳朔存心头蓦地一跳,下意识就问道:“王爷,您该不会是觉得,谌王妃是无辜无罪的吧?”
话一出口,他内心里满是懊恼。
早就看出段天昊对谌王妃的某种特殊而复杂的态度,可他之前就以为段天昊会处理好其中的关系,不会因为点点的儿女情长而意气用事。
在谌王南下之前,他去尧王府里拜访段天昊,对方表现出来的“大局为重”也让他放下心防。本以为段天昊不会对谌王妃过分关注,可此刻他忽然发现,原来一直都是他想错了。
段天昊的心思,一直都没变过。
心思百转千回,却也不过一瞬间,段天昊厉目一横,神色里看不出丝毫说笑的痕迹,挑眉反问,“为何谌王妃就不能是无辜无罪的?国舅爷,你何时也变得如此肤浅了?谌王妃若不是迫不得已,又岂会拿那么多人命开玩笑?你以为她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要真是吃饱了,估计那懒懒的小女人也只会躺床上呼呼大睡而已,岂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些日子,他不时会想到那些年顾惜若追在他身后的情景。恍然大悟中,才发觉她有多懒,若不是躺着不能追随他,估计她也不会站着。
是以,他忽而感到庆幸,能够那么殷勤的追在自己身后,是不是她做过的最坚持的事情?是不是说明,其实自己在她的心里也是有着重要的地位的?
他急于知道她的答案,可又害怕得到她的答案。
此次南下,他暗中让人跟在了她的身旁,事无巨细的禀报着她的动静。听说她路上差点被人偷袭受伤,对他那个六哥心怀不满的同时,也为她那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的厌恶。知道她近乎强盗般的抢劫了岐城总督那十八位姨娘的金银珠宝,既有对她粗鲁举动的无奈,又有些理解,还有些他隐隐不敢承认的对他那个六哥的羡慕和嫉妒;而在听到有人将她逼迫到生死利益抉择边缘时,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的心疼和怜惜。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想着,没有人能够打扰他,也没有人去阻止他此等近乎幼稚的思想,等到回过神来,已然发现自己深陷于与那个人有关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柳朔存紧紧皱眉,心说你对谌王妃可真是了解。只是,有没有想过,此刻对她的偏袒,就是对谌王的另一种“帮助”?
“王爷,依臣看来,不管谌王妃是否迫不得已,此事于咱们都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啊!”他再三斟酌着,道,“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将这一切罪责都推到谌王身上,一切就会事半功倍了。”
段天昊闻言,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国舅爷,你的意思是,要本王去做那卑鄙无耻之人,不但无中生有,还颠倒是非黑白?又或者,你以为谌王和谌王妃无能到了任你摆布的地步,随便一件事儿就能给他们降罪?”
本来,听到他前半句话时,柳朔存心中颇是嗤之以鼻,只是后半句话飘入耳中,心神顿凛,原先所憧憬的完美未来也就被他那么搁下。
谌王的手段,他至今都颇为忌惮,至于谌王妃的胡搅蛮缠,他也是见识过的,如此一对夫妻组合,站到他面前,估计也会让他少活十几年。就算是要做什么事情,也都必须要从长计议。
刚才,他倒是大意了,竟忘记了对方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脾性。
可思及这些日子以来,整个朝廷都处于段天昊和柳氏一族的掌控当中,又觉得段天昊此举甚是小心翼翼。如今谌王远在东梁国,苍帝又卧病于龙榻之上,据太医院的御医而言,身子亏损得厉害,想要完全恢复过来,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只要谌王一日没返京,苍京里还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他神思魂游到了天外,却又赶紧拉扯了回来,苦口婆心的规劝着:“王爷,您看,谌王和谌王妃到底远在千里之外,何时回京,还不得而知,这并不妨碍咱们提前部署!”
段天昊眸光微闪,顾左右而言他,“岐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为何还不见屹暝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提到此事,柳朔存眉间的褶皱又加深了几分,自然而然的跟随着他的思路走下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初段天昊提议,让他儿子去找那个人,使对方助其一臂之力时,他就不是很赞同。此刻听说了这样的事情后,他心头蓦地咯噔一声,想到眸中可能,忍不住提气惊呼:“王爷,您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段天昊摇了摇头,唇角溢出了一抹无奈的叹息声。
柳朔存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谌王妃和他那个儿子向来不对盘,若是真的正面对上了,谁胜谁负,可就说不定了。以谌王妃那样蛮横嚣张的处事手段,看哪个人不顺眼,恐怕会直接给那人难堪,甚至出手重些,会直接灭了那个人的。
段天昊时刻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此刻见他终于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顾惜若身上,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温和有礼道:“国舅爷也累了,还是先回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
柳朔存就等着他这句话,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几句,就足下生风的走了出去。
偏殿内,烛火曈曈,晚风徐徐,将铺在长案上的黄色锦缎吹拂起一道清冽的弧度,他慢慢坐回到桌案后,从一堆堆叠整齐的奏折,抽出一本普通的,白玉的指尖留恋的抚模着上面的字迹,尤其是在那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着,神情格外温和。
约莫一盏茶后,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其间似乎有金属碰撞,眨眼之间就停在了偏殿门外。
他眸光微闪,食指留恋的轻抚了下,才将那本折子轻放到那些堆叠的折子当中,起身走了出去,看到一身御林军服的苏启亮时,神色淡淡,漫不经心道:“什么事儿?”
苏启亮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王爷,御林军的编制已经结束,此刻正候在上书房外的广场上等候着您。您是否要去看看?”
自从苍帝病倒后,柳朔存又开始着手重查之前的“迷迭香”案件,找出了所谓的“证据”,证明了柳朔旻和苏启亮的清白。
后来,段天昊以安抚被冤枉朝臣为由,重新将苏启亮任命为御林军统领,而柳朔存也官复原职,似乎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梦里,那两个官员不幸坐了牢,梦醒之后,就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
为此,朝廷中的其他大臣没少上书进谏。虽说,苍帝将朝堂大事交到了段天昊手上,可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弄权用事者,有苍帝在一日,朝廷官员的任职终归是要遵循苍帝的旨意。可每次一提及这个话题,不是被段天昊七拐八弯的反驳回去,就是被柳朔存等人暗中警告,甚至是时候处理掉。
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敢出言触犯段天昊等人的逆鳞了。
此次,恰逢段天谌南下的最佳时机,苍京朝堂局势尽在段天昊都掌握之中,皇宫里的第一道屏障——御林军,自然也成为他的倚仗和筹码,整顿编制之余,更多的是亲临指挥。
段天昊朝苏启亮微微颔首,抬步走了出去。
他知道,以他那个六哥的本事,绝对不会放任他在苍京呼风唤雨的。
那么,他如今必须要放手一搏,在对方没回到苍京之前,将苍京的所有局面都掌握在手中,甚至是——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很多人都在等着那一天,他也在,等着。
上书房外,早已站满了人,在看到段天昊走出来时,连忙伏地跪拜,红色缨枪整齐划一的摆放在身旁,在檐下宫灯的照耀下,那金属枪头还反射出较强的亮光,聚集在一起,几乎成了人间如练月华,清冽森冷,愈显此刻气氛之冷肃。
段天昊眸色深沉的俯瞰而过,一道道身影恭敬的趴伏在脚下,胸腔中不期然的升腾起一股睥睨天下的巍峨之感,仿佛看到了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他身着明黄色龙袍,高高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玉阶之下三跪九叩向他参拜的臣子,听着他们响彻整个大殿的洪亮恭祝声,全身飘飘然的,恍惚站在了万万人之上。
在他身旁,只站着苏启亮,可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最想陪伴在他身侧的人,不是苏紫烟,而是那个心心念念的张狂女子。
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如此正式严肃的场合中,想到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努力的甩甩头,他又重新扫视了下,待没发现任何异常时,才递给苏启亮一记眼色,看着苏启亮走到那些御林军前,振臂一挥,不紊不乱的指挥起那些人,向他展示起他们的操练。
段天昊看得心不在焉,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此刻那些御林军的喊声和动作到底有多引人非议,而上书房前的这一场动静,又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
张公公甩着拂尘,快步跑入了寝宫中。
龙榻上,苍帝正仰头喝下一碗药,缠绵病榻之久,使得他脸色也变得格外苍白,那一份虚弱淡化了他浑然天成的威严与气势。看到张公公喘着气儿跑进来,不悦叱道:“张允,何事如此惊慌?”
张公公抹了一把汗,初秋的晚风吹入殿中,隐约带了点凉意,他抖了抖衣袖,尽量声线平稳道:“启禀皇上,尧王爷在上书房外集齐了御林军,声势浩大,都快要……”
苍帝闻言,手中的瓷碗猛地摔碎到地上,碎片遍洒在地,偶有一片飞到张公公的腿脚之上,便是一阵细细麻麻的疼痛。
“动静很大?”苍帝身子靠在背后明黄柔软的迎枕上,即便脸色苍白,依旧掩藏不住棱角中透露出来的凌厉和刚毅。
张公公心神巨凛,忙不迭应是。末了,还试探的看着他,道:“皇上,您就不管管吗?”
苍帝冷哼了声,脸上却是带着难以名状的笑意,“管什么?朕现在连这张床都下不了,还如何去管?”
他是没想到,他的儿子竟然如此觊觎他的位置。不过,这些日子缠绵病榻,他也想明白了很多,对那个位置所持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可这不代表着,他就能够允许段天昊所做的一切。
张公公见他日渐消瘦下去,想到这些日子段天昊的随侍,再忆及远离苍京的段天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自顾自的低喃道:“若是谌王爷在就好了……”
声音不大,可苍帝还是听到了,眯起了眼睛,半晌后光芒自那狭长的眼缝里迸射出来,脸上竟然隐隐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很快就回来的,朕在这里等着他!”
……
待段天昊检查完毕,又对苏启亮好一番吩咐之后,他才挥退了那些御林军,重新回到了上书房的偏殿里。
正要处理其他的事务,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高唱,一个略显肥胖的人就大步走了进来,头兀自低垂着,单膝跪地,“微臣见过王爷。”
段天昊将一封书信扔了过去,沉着声道:“起来吧。章勤,本王命你带着本王的亲笔书信,前往西北,立即接掌下那三十多万大军。”
章勤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犹豫,“王爷,之前皇上可是派人去接掌了的。微臣就算要过去,只怕也做不了什么啊!”
“嗯?你的意思是,你做不到,还要本王去帮你想办法做到了?”段天昊斜睨着他,露出少有的凛色,“若是什么都由本王来做,又要你做什么?”
章勤终究是被他震慑到了,嘴唇蠕动了两下,便绷着身子退了下去。
只是,他刚走出去,一人影就飘身落下,手里捧着一封书信,恭敬的呈递到段天昊的面前,“王爷,自东梁国传来的书信,本来是传给皇上的,可是被属下等人中途截下了。”
段天昊猛地抬头接过,在看到其中的内容时,眉头紧紧皱起,片刻后,才拂袖走出。
“吩咐下去,本王现在就去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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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卡文,我以为我能够万更的,后来发现对自己高估了。唉,亲们,等我爆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