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虚握在手,神色黯然。舒悫鹉琻
如此反应,早已说明了很多问题。
纵然不问,心中也该明亮如镜。
一缕若有似无的叹息自她唇角溢出,恍若尘埃被风拂起,明明静谧无声杳无痕迹,却能呛人口鼻胸腔发闷,教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玉老先生轻咳了几声,有些不自然的笑道:“若若,你别多想。当初错嫁之事,外公和你父亲又哪里能够提前知晓?何况,若是我们知道这样的事儿,还会任由错嫁之事发生吗?”
顿了顿,他小心的审视着她,试探着道:“此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起?可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你多心,乱想了?”
越是看到她这样沮丧的神态,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向来悲悯纯厚的脸庞上平添了几分愁虑。
顾惜若只低着头,默不作声。
明亮的光线透过碧纱窗洒在她清丽绝尘的脸庞上,螓首微垂,下巴小巧,隐约映一线弯曲的苍白,几缕青丝自鬓边垂落,光影斑驳中,尽显娴雅清丽。
她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翡翠玉佩,举止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声线恍若天外来音,遥远飘渺,淡而无痕,“如果你们想要补偿而把我送人呢?外公,你到底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几月,半年,还是一年?又或者,一辈子?”
她没抬头,动作依旧散漫轻柔,却依旧能够感觉到此刻玉老先生波动起伏的情绪。
“若若,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不是跟你说了,这本来就是没有的事儿。你何必又要……”
玉老先生说着说着,忽然就噤了声。
却见她抬起头,两行清泪自脸上划下,似是溶了两弯月色,明晃晃中沁出一股清冷。
不知怎的,他顿觉一口气梗在心头,上下不是,就那么别过脸去,无言。
顾惜若偏着头,泪水滑落,唇角却轻轻勾起,笑容僵硬,“外公,其实我说的,都是对的,是不是?”
她犹自伸出手,指了指玉老先生的心口,手指葱白如玉纤细修长,似箭如刃,于明亮光线下,露一束炫目丰瑞,欲要穿肠入月复直抵心脏,不容许他有任何的退缩。
“您可以将我视为廉价货物,亲手策划出错嫁这样荒唐的事情,却只为了弥补您对段天谌的愧欠,是吗?”
玉老先生蓦地回头,眼神凝重,满盛痛色,偶有愧色划过。
殊不知,他这样的神色,却让顾惜若越发心凉。
但听他轻叹了声,满是无奈,“若若,你从来都是外公的掌上明珠,不许再说廉价货物之类的话。”
许是精气神尚未完全恢复的缘故,他的气色萎蔫,这番本该是铿锵道出的话,此刻却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早在七夕宫宴上你向世人展现出你的本事时,外公就知道,那次你看到了纸条上的内容,定会心存疑惑,是以也特意嘱咐你父亲,万不可教你知道。可谁想……罢了,外公早就猜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可不管你是听了谁的蛊惑,外公但望你能记得,你是外公的亲亲外孙女儿,外公绝对不愿意看到你受委屈。谌王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证明外公当初的决定并没有做……”
“可你还是将我卖了!”
气急暴怒的尖锐声,将他未说完的话冷冷截断。
顾惜若腾的起身,一脚掀翻了那张小矮凳,咚咚的滚落至她脚下,她再一脚踢飞,碎了一地的古董瓷器。
“此前你想过,段天谌会对我好吗?你明知道,哪怕段天谌报复的心思再强点,我都有可能万劫不复,成为牺牲品,可你还是要赌一把。但不可否认,你赌赢了。”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嚷着,却在道出最后一句话时,心头苦笑不已。
赢了吗?
她忽然有些不敢确定。
若真是赢了,为何心里会感到惴惴不安,甚至是恐慌?
玉老先生心中蓦地一痛,忙伸手捂住心口,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身子太过虚弱,甫一直起就跌在
了床榻上,徒劳无功。
顾惜若眼中含泪,再深深看了他一眼,愤然拂袖而去,华丽宽大的裙裾划出一道凌厉清冷的弧线,如片片锋刃,划破此刻晴朗的表象,露出内里潮湿阴霾的真相。
她大步转过屏风,伸手拉开了房门,下一瞬,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处。
熟悉的面庞熟悉的人。
此刻正含笑看着她,清朗俊逸,眉目无双——
呵,她一度以为的好夫君啊!
竟然瞒了她那么久,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她却松开了握住门框的手,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耳旁隐约有冰冷的声音回响。
——“顾惜若,你知道吗?你尊敬的外祖父和你的枕边人是死仇敌。当年那场灭门惨案,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只不过,在当今圣上命人搜出谌王外祖父云同奉通敌叛国的罪证时,曾让你的外祖父当场辨认罪证上云同奉的字迹。据说,当时皇上还撂下话来,若是这些字迹都是假的,他便许云贵妃一国后位,云氏满门也会一跃成为苍朝第一大家族。可是,你猜,结果如何?”
呵,结果如何?
她的外公辨认了那些字迹,最后却指出那些字迹是真的,从而导致了之后那一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
苍帝许给云氏家族和云贵妃的极致荣耀,最后被她外公的一句话狠狠拉扯入深渊。
从此,家破人亡,阴阳两相隔。
可她记得段天谌曾经说过,他的外祖父云同奉绝对不可能通敌叛国,那不过是一场诬陷。
而她最最尊敬的外公,却让那些“罪证”成为了夺去云氏满门的催命符。
那么,孰真孰假?
那些谎言真话搁到她面前,她又该相信哪句?
——“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被错嫁,还是以为苍朝两大王爷的迎亲队伍皆是吃素的,随随便便换了个新娘,都不会察觉出来?想来,你的外祖父也足够仁慈悲悯,想到欠了谌王那么多条人命,就把你送给谌王作为补偿了。知道吗?你是被你的外公和父亲亲手卖出去的。你看,你也不过是廉价到了这样的地步。顾惜若,知道吗?有时候,你傻得很可爱,可在某些事情上,你还真是傻得可怜。”
是。她的确傻得可怜。
天真的以为,那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
却不知,那是她最亲的亲人亲手导演的一出戏码,只为了能够把她卖出去,作为他们对段天谌愧欠的补偿。
而他——段天谌,竟也默认了。
是了,如果不是嫁娶双方都同意的事情,这场错嫁又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顺利进行?
可笑的是,段天谌竟然还告诉她,这一切都不知情。
敢情都把她当成傻子来看。
——“顾惜若,那幅画是谌王亲口说着,而我伺候在旁亲手画的。至于原因嘛,不过是缘于一场报复。对于谌王而言,你不过是你外公和父亲送给你的廉价补偿而已,堪比一样东西。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有多尊华。不过,说起来,你还要感谢你外祖父和父亲的安分守己,否则那幅画就会被大肆传阅,出现在苍京所有人的手中。到时候,与你亲吻的人,大可以千变万化。谁都会知道,护国将军府的顾大小姐不甘寂寞红杏出墙,给谌王戴上了绿帽子,还辱没了玉府和护国将军府一世的清誉。”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一切,都是她的枕边人设计好的。
那么,今时今日的情分,又有多深?
她与他的第一次欢爱,是否也会如被强吻的那一幕般,尽数被他亲口描绘,从而绘于纸上?
所谓的甜言蜜语,到底又有几层真的成分?
她顿觉浑身冰冷,一旦产生了不确定,那怀疑的种子也随之生根发芽壮大,甚至在看到这样的面容时,心凉到了无底洞里。
“你都听到了?”她紧了紧袖中的手,问。
段天谌点了点头,走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却被她闪身躲过,那手就僵硬的停在半空,半晌后,才收了回来,垂在身侧,柔声道:“
听到了。”
“那你来干什么?”
看她和玉老先生的笑话?
段天谌眼里划过一抹受伤,急切回道:“不。若若,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顾惜若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眼泪已如决堤之水,刹那间汹涌流下,“我都被我的家人卖了,还回什么家?就连我爹都不要我,他不要我,他居然不要我了……”
她猛地撞开挡在面前的段天谌,冲了出去。
段天谌被她大力一撞,身子歪向旁边,却也很快反应过来,快步追上她的步伐,将她揽在了臂弯里,急道:“若若,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顾惜若甩掉他的手,仰头盯着他,“你来告诉我,那到底是怎样?你敢说,那件事儿,你不知情?你敢说,你不是暗中寻找着我外公的错处,想要为当年的云氏惨案平冤昭雪?你敢说,第一次你强吻我,不是怀着报复的念头让人画下那幅画,好让我身败名裂,让玉府和将军府因我而声誉尽毁?”
“不,不是……”
段天谌没想到她会如此偏激,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揽着她腰肢的力度却是加大了几分,俯身凑在她面前,几乎是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想要让她看出自己眼底的心疼和痛意。
可惜,顾惜若此刻已经钻入了死胡同里,满脑子都是苏紫烟得意忘形的话,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除了哭,便是挣扎,哪里还会注意其他?
段天谌看着心急,总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哭下去。
伸手捧起她的脸,指月复轻柔的擦拭掉滑腻冰凉的泪水,几声辩解道:“若若,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为何你宁愿去听别人的,也不愿意听我的?你忘记了,你我是夫妻,彼此之间不是该互相信任的吗?为何就不能信我一次?”
一听到“信任”二字,顾惜若却是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两人的身形皆踉跄了下。
她冷冷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喊出来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吗?好,那你来告诉我,那幅画为何会到了苏紫烟的手中?为何在谟城的时候,你要让属下去搜集那所谓的名单,而那名单上还有玉铭瑄这三个字?”
段天谌被她噎住,嘴唇翕动了几下,咽回去,满嘴皆是苦涩。
顾惜若捂着唇,努力的摇头,在他想要开口时,猛地撞开他,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他想要追,却在迈出一步后,颓然的顿住脚步。
追上了又如何?
跟她说,那幅画的存在,他根本就不知情,还是说那些名单只是朝中政事所需,并无其他的用处?
这样的理由,她信吗?
他知道,从一开始就欺瞒了一些东西,甚至方才她所说的那些事情,皆是他原本的打算——以画毁名节,以名单平冤案。
若是无甚意外,或许此刻她就声名狼藉,玉府也得到他期待中所应有的报应。
可偏偏,出现了一个意外——他对她动心了。
从开始动心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担心着有这么一天,努力的欺瞒下去,想要将这些事情真相都掩盖下去。
可最终,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他真不知道该欣喜还是该痛恨。
段天谌不经意的回头,却看到面前那扇门缓缓打开,玉老先生倚靠在门边,脊背微微佝偻,病态的脸庞上写满了愧疚和痛苦。
“你满意了?”他自嘲一笑,展臂仰首,声音冷到了极点,“十七年前,你把本王的亲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十七年后,你又拿本王的王妃来折磨本王,你满意了?”
玉老先生身子抖了抖,若非倚靠着那扇门,只怕早已跌落在了地上。
他快步上前,段天谌却急速往后退去,那嫌恶的神色,仿佛他多走近一步,都会脏污了周遭的空气。
忽然就那么停了下来,重重叹息了声,“谌王爷,您是否忘记了,若若是老夫的外孙女,又怎么会不希望她过得好?这些事情,老夫当初既然瞒了下来,又怎么会轻
易揭开并提起?”
“谁知道你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段天谌冷嗤了声,满是不屑,“当年,你可以做下昧良心之事,数月前,又能为了所谓的弥补和愧疚而将自己的外孙女推给本王,秉性为人,以为值得相信吗?”
不过,他虽这么说,心里却是早已有了计较。
方才来得迟了,没听到太多他和若若的谈话,若真不是他所做的,那么自己真该好好思量着,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能耐,敢无视他的存在,阳奉阴违?
思及此,他眸中唳芒一闪,眉峰高高隆起,重新看向玉老先生时,不留任何的情面:“你最好祈祷,若若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否则,她有个好歹,玉府也不需要存在了!”
语毕,他愤然拂袖而去。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玉老先生才松了一口气,强撑着的身子顺着门框滑下来,跌坐在地上,寒意侵入骨髓,直教他又打了个寒颤。
想到方才段天谌离去时的焦急神态,他忽而仰首长叹了声,背光处的唇角却扬起一抹类似于欣慰的弧度。
谌王如此维护若若,那么事情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吧!
段天谌走到了玉府门口,就见到青冥急急忙忙迎了上来,一脸烦躁:“王爷,您和王妃到底怎么了?为何方才王妃哭着跑出去了,竟连属下都不让跟着?”
段天谌横了他一眼,他也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连忙低下头,不再说话。
“今日王妃都见了什么人?”
青冥规矩老实的回答:“启禀王爷,王妃去风华楼见了尧王妃。”
闻言,段天谌眼里闪过戾气,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大手一挥,就大步离开。
“你听着,本王要苏紫烟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