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此言差矣。舒悫鹉琻”司马凌雪垂下眼睑,唇边笑容浅淡,“据女儿所知,自裴玉继位以来,高越日渐强盛,民心安定,境内流寇蛮人逐渐被驱逐出境,比之先帝有过之而不及。反观文晋,萧天成手段虽高,却极狠辣,苛税繁重,民怨颇多,女儿并未看出比高越强在何处。”
她吐字清晰,条条分析准确在理,皇后一时无法反驳,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和亲的事,母后不必费心,我自会为自己,为东庭做出最好的考虑……”
“你是不是想嫁给裴玉?”皇后蓦然打断她,眼里闪动着凌厉的光芒,“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绝不同意。”
司马凌雪怔住,自她懂事以来,她的母后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从参政开始更是事事由她自己决定,从不干涉,如此激烈地反对一件事,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然而,她什么事都可以依她,唯独这一件,不行。
她沉默了片刻,道:“母后,我从看到他第一眼开始心里就有了他,默默爱了三年。以前曾想过以父皇的名义去跟高越和亲,母后您不同意,说我不能失了一国长公主的矜持气度,我就等。如今他当真来求亲,您又不允,为什么?您总该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皇后冷笑了一声,“你嫁给他,不可能得到幸福。”
“我东庭与高越向来友好,更不曾有过战事与宿仇,裴玉为人谦逊,性情平各,嫁给他为何就不能幸福?”
“你是皇室中人,应该明白这种政治联姻从来只关乎利益,不会有感情。”
“与高越是政治联姻,难道与文晋就不是了么?”司马凌雪平静反问,“皇室中人如何,政治联姻又如何?谁说皇室中人的政治联姻就一定不能有感情?”
“这些年来,难道你还看不透吗?你母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皇后朝她迫近一步,盯着她道,“这么多年来,你父皇来过几次我宫里?对我说过几句体己话?这里只有你我,我也不怕让你看到我的苦处,若不是为了稳固至高的皇权,你父皇又怎会娶我,你母后又怎能稳坐这皇后之位!”
司马凌雪面色微凉,垂眸片刻,才轻声说道:“母后的苦处,女儿向来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皇后目光一松,缓和了语气,“感情的事一旦陷入,就难以自拔,只有及早抽身,才能免除将来的痛楚。”
司马凌雪不语,中午明亮的阳光自花隙间漏下来,映着人影斑驳,眸色不清,她微微抬头,看着阳光中几近玉色的花瓣,眸光又似乎穿透了重花叠嶂,望到了极远处。
皇后紧锁着她的神色,静待她的反应。
“母后,您不能用自己的过去来否定所有人的感情。”过了很久,司马凌雪悠悠说道,“两国和亲虽为政治联姻,但您又怎知他不是出自真心喜欢我?我是东庭的长公主,放眼他国,除了莒卫的文筠公主,还有谁能与我比肩?……不,莒卫的国土没有东庭辽阔,军政不如东庭强大,她也比不过我。”
皇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见她依然坚持己见,心头忍了很久的那股火倏地窜起,月兑口而出道:“你偏要飞蛾扑火吗?”
司马凌雪闻言一怔,眸光缓缓移向她:“母后何来此种比喻?女儿希望能够得到母后的祝福,而不是诅咒。”
皇后脸色阴沉,疾言厉色道:“你若真把母后放在眼里,就听母后的话,推了这门和亲,让高越的人明日就回去,离开东庭。”
司马凌雪望着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皇后,忍不住摇头:“母后,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您如此失态。您的雍容华贵,尊贵气度,都去了哪里?今日您若说不出足够令我信服的话,又叫我如何依你?”
皇后深吸一口气,闭眼片刻,道,“天底下没有哪个当娘的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远嫁,母后也一样……不管文晋还是高越,母后都不想让你去了。听母后的话,留在东庭,陪伴在母后身边,以后母后为你物色一个最出色的男儿,一定让你幸福。”
司马凌雪淡淡道:“您是知道女儿心意的,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又谈何幸福。”
“雪儿!”皇后重重叫了一声,眼见着就要发作,又强压了下去,“你该知道,你父皇已疏懒于朝政,如今多半政事都由你来处理,除了皇长子司马如,其他皇子公主又有
几个是成气候的?而司马如行兵打仗虽强,到底是个废人,这东庭的皇位,也就你最有希望后继,你又怎能……”
“母后!”司马凌雪出声将她打断,眸含责备,“父皇尚健在,您怎能存有这样的心思?且不说父皇早立太子,就算太子无能,还有大皇兄在……我只是公主,代为主政也只是暂时,以后终究要嫁人……”
皇后哼了一声:“公主如何!你自己看看,司马家还有谁比你更出色?”
“当然是大皇兄比我更出色。”
“他是个废人!”
“大皇兄不是废人。”司马凌雪面色一沉,“他有经纬之才,治国之能,他是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选……”
“住口!”皇后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枉我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竟然到现在还不开窍!若是让他继承大统,我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思让你父皇同意许你参政!”
司马凌雪一震。
在她眼里,她的母亲向来雍容大度,知晓事理,主掌后宫二十多年来从未出错,除了感情与她的父皇较为冷淡之外,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可是现在,却突然将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展现在她眼前,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觉得可怕。
平日里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她犹不信争夺皇位这种皇家最为忌讳的话出自她的母亲之口。
震惊中,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眉道:“其实您根本就不想让我和亲,不想让我离开东庭是么?刚才让我答应文晋,也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以此为由拒绝高越?”
皇后下巴高抬,没有回答,然而神情已说明一切。
司马凌雪站在原地久久未语,眸光转冷,渐渐抿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母后,您虽贵为一国之母,可您坦白说,这些年来,您幸福吗?身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遇到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么?皇位,又怎比得过终身幸福?高处不胜寒,那位置虽好,可到底太高,会冷,会寂寞的。”
“这事由不得你。”皇后冷然道,“我为此准备了十年之久,就为了有朝一日让你登上东庭最高之位,怎能说退就退。”
“十年?”司马凌雪低低重复了一句,蓦然一惊,“大皇兄的腿……”
皇后的眼神陡然严厉,无声地喝止了她下面的话。
司马凌雪连连摇头,抱着双臂不断后退,炽热的阳光直晒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冷。
“母后,如果没别的事,女儿便退下了。”她极缓慢地行了个礼,起身的时候神情已转为坚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蕴含千钧,“明日早朝,女儿会召见高越文晋两国使臣,宣布东庭与高越和亲之事,启程日期安排在一个月后。母后,此事已定,决不更改。”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雪儿,你站住!”皇后冲着她的背影厉喝,气得面容青白,“我告诉你,此事绝不可能,除非我死!”
司马凌雪却恍若未闻,只是一步步远去,背影透出深深的落寞与哀凉。
皇后身子一晃,胡乱间扶住一株花枝才免去跌倒,精致的妆容却无法掩盖她此刻的脸色。她闭了闭眼,在原地立了许久,才缓缓离开,步履沉重得仿佛年迈的老妪。
风过处,绿叶婆娑,花影叠叠,美景明丽依旧,谁又能知就在先前不久,皇家最为尊贵的两名女子曾在这里起了争执,不经意间揭开了足可翻起滔天巨浪的经年密事。
不远处的浓荫后,楚清欢与司马如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为了避开严子桓而入了这座可逛可不逛的御花园,却在无意之中听到了这场对话,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
因为一个人的心机与私欲,一个天纵英才的男子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丧失了登取最高位的机会,整整十年被束缚在这辆轮椅之上,该说这是人心太残忍,还是皇家本来就是如此阴暗?
司马如眸色如冰,唇角轻抿着,温熙如春的笑容再不复见。
“你的腿……”楚清欢的眸光落在他的双腿上,“恐怕是被下了药,不知可还有恢复的希望。”
他抬眸望向她,眸中的寒冰在点点阳光下反射着
坚冷的反光,在触到她的眸光之时渐渐消融,最终化为一汪无波的泉水。
深深一凝,他忽而唇角微扬,招手示意,她虽不太明白他要做什么,但仍走到他身前,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他看着她,轻轻做了个动作,幅度虽不大,但足够让她看清,她向来遇事淡定,却在见到这个动作之后惊讶地扬了眉,竟一时失了语。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因她这少有的表情,心情一时大好。
被他一笑,她立即回过神来,亦是摇头一笑,抬头望向天上,天色明朗,天际辽阔,一如眼前这男子的笑容与胸怀。
而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处,一身绯衣的男子如做贼一般蹲在一丛花簇之后,托着腮自语:“天下最毒女人心哪,可怜的司马兄,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腿是被后娘给害的,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跟她拼命……”
坐在地上的宝儿翻白眼:“公子,还是想想您自个儿吧,别人的事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对啊。”严子桓立即苦恼地皱了眉,“刚才那凌雪公主怎么说来着,明日就要宣布她要嫁给裴玉那小子的消息,只过一个月就出发去高越?宝儿,我没听错吧?”
宝儿没好声气地回答:“千真万确,公子您没听错。”
“那她嫁给裴玉,我怎么办?”严子桓揪着自己的头发,“文晋无法跟东庭和亲,我回去怎么交差?”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宝儿白了他一眼,“公子不是有的是法子么?再说了,这事儿办不成,最高兴的还不是公子你?”
“怎么跟大人说话呢?”严子桓敲了下他饱满的额头,眉眼却是一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这事儿吧,本来我就不乐意,正愁找不着借口推托呢,这下好了。”
“好什么呀,东庭真要跟高越结了亲,对文晋可没什么好处。”宝儿嘟囔了一句。
严子桓只顾自己乐呵,当作没听见。
宝儿见他这模样,心里更是堵得慌,“就算和不了亲,也没什么可高兴的。您也不看看人家对你是什么态度,对别人是什么态度,您哪,还是把那心放肚子里,别想那么多。”
他渐渐收了笑,琉璃水晶般的眸子笼住了所有情绪,只抬头望着头顶那片淡青色的天际,轻轻地责了一句:“小小年纪,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