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连天,璀璨耀目。舒悫鹉琻
筵席罢,一对新人已入洞房,如云宾客依次散去,楚清欢偕同于文筠走出大殿,夏侯渊慢她们一步跟随在后,到得廊下阶前,夜风倏忽吹来,吹去满身酒气,吹不散心头郁郁。
天地间皆是一片明灿灯光,一名身姿娇小的少女站在阶沿,头顶一长溜的宫灯照得她肌如细瓷,眉如淡柳,只那一双长睫下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楚清欢身上,眨也未眨。
看样子,是在等她,只不知等了多久。
于文筠认得这是裴瑗,见此低声对楚清欢道:“公主想必是有事要与你说,我便先回去了。”
“好。”楚清欢点头,对守在阶下的何以念道,“你送文筠公主先回馆驿。”
何以念低头应下。
于文筠自己带了侍卫婢女,本要推辞,不知为何却没开口,只道了谢,便先行离去。
楚清欢这才走到裴瑗面前,问:“你有事找我?”
裴瑗不答,而是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夏侯渊,道:“我不想有外人打扰,借一步说话吧。”
夏侯渊挑眉,他是外人,那楚清欢是什么?内人?
他本无心探听别人的谈话,此时反倒有种被人隔在门外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裴瑗咬了唇,不说话。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楚清欢回头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便牵起裴瑗的手往边上走去,一直走到无人的角落处才放开,静静地等她开口。
未料裴瑗却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动着腰间罗带,没有开口的意思,脸庞被额发投下来的阴影挡住,看不清神情。
“裴瑗。”半晌,楚清欢叫她,“若不说话,我就走了。”
裴瑗双手一抖,手里的罗带便掉了下去,她缓缓抬起头,不知何时眼眶里已蒙了层水雾,折射出水晶般的光泽,小脸却是黯淡。
楚清欢眸光微凝,淡声道:“大喜的日子,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自上次离开长平,一晃已是两个多月,日子不算久,这个女孩子的变化却很大,不仅重新如常人一般走路,连性子也沉稳了许多,然而她却不能确定这孩子今日不开心的真正原因。
裴瑗摇头,轻声问:“姐姐,你觉得哥哥今日开心么?”
这一声姐姐,让楚清欢眸光趋暖,在她与裴瑗第一次见面始,裴瑗便不曾对她表示过亲近,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乃至她受裴玉之托远赴东庭,她对她的态度虽有所软化,但也未对她主动说过什么,而如今,这一声与哥哥等同分量的姐姐,让她感觉到,这个孩子是真的不一样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哥哥不开心。”裴瑗苦涩地笑了笑,“他是在笑,但并不意味着他是真心想笑……姐姐你知道么,我认识哥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真正开心过,只有在你出现之后,我发现哥哥的笑容不一样了。”
“我看得出来,他看着你的时候,是真的很开心。我以前恨你,讨厌你,可是后来……我觉得,有你在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哥哥高兴。”她仰起头,将眼眶里坠坠欲滴的泪水死命忍了回去,才吸了吸鼻子道,“他一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跟东庭和亲的事,你走的那天,我去追你,可怎么也追不上……”
“我那时恨自己为什么骑不了马,只能坐着马车追,马车又怎及得上马快呢……我在路上就哭了,哥哥追了出来,说我是傻丫头,说那是好事,我不应该哭。我不懂那是不是好事,我只知道自那日之后,哥哥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呆就是一整日……我就偷偷地躲在后面看他的背影,看得我心疼,心疼……”
一连串的泪珠象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她的粉腮滚落,她猛地扑到楚清欢怀里,无声地大哭。
滚烫的泪水从衣襟处渗了进来,直直地灼痛了肌肤,楚清欢双手怀住她的背,望着在风中飘摇的宫灯,一句话都说不出。
娇小的身躯在怀里微微耸动,该有多大的悲伤才能痛哭至无声,该是忍了多少日夜,才能如此一发便不可收拾?
此时这
些话,唯有对她才能诉说,这些珍贵的眼泪,唯有对着她才能流,而她现在所能依靠的,唯有她这个怀抱。
又有谁能说,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的心不大,只能装下有限的几个人,她的天地也不广,只有这一片高耸宫墙内的城楼,但这一座城楼,这一个人,便是她的全部。
她的心愿,只是希望他能够过得好。
怀里的人渐渐平息,楚清欢抿去眼角那一丝潮意,由着她退离她的怀抱。
裴瑗抹去泪痕,眼眶红肿,但一双眼睛却如被雨水濯洗过一般,她抬头望着楚清欢,轻声道:“我一直在期待,期待你能成为我的嫂嫂,你……还能做我嫂嫂吗?”
楚清欢心头微震,嗓子里顿时涩如黄莲,看着这双清亮无瑕的眼睛,缓缓摇头:“不能。”
裴瑗眼眶一红,眼泪又要流出来,她硬是忍着,咬唇半晌,又问道:“如果,哥哥想让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楚清欢转开了视线,夜色苍凉,凉不过此刻心底。
“不能。”她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结果,残忍,却是事实。
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裴瑗默默地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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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了一个日夜的完美仪容,在上了马车之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车帘甫一放下,于文筠脸上的笑容便瞬间碎裂。
撑着头靠在车壁上,一路上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一整日所面对的场景还是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时断时续。
直至马车停下,她感觉到脸上凉意,一抹,才知道脸上竟已泪痕斑斑。
放置脚凳,车帘打开,所幸车内光线暗淡,她不着痕迹地擦了脸,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车,抬头间,便见何以念垂手立于一边。
心中一暖,亲切之情顿生,她让其他人先回院子,而对他说道:“若无他事,陪我走走吧。”
何以念略为惊讶,却没有拒绝,应道:“是,公主。”
于文筠微微一笑,行于院间小道之上,心头积郁稍解,随口问道:“你叫何以念。”
“是,公主。”何以念慢她半步走到她后侧,肃然回答。
于文筠脚步一停,转过身来,见他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你不必拘谨,只管放松些,就如……就如你与你姐姐说话时那般随意就好。”
他的姐姐,自然指的是楚清欢。
被她这一说,何以念亦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他本就长得英俊,月光映照之下,这一笑起来更是俊朗非凡,于文筠见了,便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公主……”见她如此,何以念的脸微微一红,略有些不自在。
于文筠眼睫一垂,收了视线,“是我唐突了。”
何以念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得低着头数步子,没有说话。
“也许你也知道,我有个弟弟,自幼便被立为莒卫太子,长得十分活泼聪明,只是三岁的时候突然失了踪迹,这十二年来遍寻诸国都没有音讯……”她轻轻一叹,“如果他还活着,也该与你一般大了。”
这样的大事何以念自然是听说过的,以前不觉得如何,此时听她娓娓道来,心里却也跟着有了丝酸楚,只能低声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但愿如此。”于文筠苦笑,“只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消息,失踪的时候又那么小,只怕……如今,我已不敢抱太大希望了。”
何以念默然。
他很少安慰人,对于这种事更是不知从何安慰,遂道:“天下之大,想要寻找一人确实不容易,但若是太子有何异于常人之处,也许找起来还容易些。”
“有是有,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这么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是否还存活于世上还未知。”
何以念见她言辞苦涩,郁郁寡欢,心头亦有些沉重,当下月兑口道:“公主且说说太子身上有何不同于他人之处,日后我定为公主留意着,或许
能找到也未定。”
“你?”于文筠眼中有了丝讶然,观他言语神情皆是出自真心,想不到他心性淳朴至此,心中对他更为亲近,虽知告诉他亦是于事无补,但仍然道,“其他的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他自落草时便带有一胎记……”
“胎记?”
见他如此惊讶,于文筠问道:“怎么?”
“哦,没什么。”何以念连忙摆手,“只因为我自小也有胎记,就不免大惊小怪了些。”
事实上,天下有胎记的人何其多,的确是他太过一惊一乍了。
“你也有胎记?”于文筠却觉得甚巧,未及细想话已出口,“能不能给我看看?”
何以念一呆,面对她坦然真诚的眼睛,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于文筠这才发现自己言语不妥,一时失笑摇头,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年之后,她就屡屡失了一国公主之范,刚才更是自然而然地就开口要求看人家身上的胎记,却完全没想对方是个即将成年的男子。
“是我过急了。”她率先表示歉意,“每次听到与你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说身上有胎记时,我便忍不住想看一看,确认一下是不是我弟弟。”
何以念生性聪明,又怎能不明白她的本意,见她解释反而在心里暗斥自己,道:“我并不是不愿给公主看,只是那胎记长在肩上,需月兑了衣服方可,因此……”
他笑了笑,“公主想看,我月兑了衣服就是。”
不想于文筠闻言,眸色微变,“你说,你的胎记在肩上?”
他奇怪于她的反应,心中却又因此而突然有了丝隐隐的预感,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多想,只点头答;“对,正好长在左肩。”
左肩……
于文筠脸色大变,声音里已多了丝止不住的颤抖,“那胎记,可是月牙形状?”
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答案,有着不敢相问的迟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任何表情。
但见眼前的少年满脸惊讶与错愕,漂亮红润的双唇微张着,竟是半晌说不出话。
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连心也在颤动不休,于文筠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借着旁边一棵梨树来支撑自己,眼睛却渐渐地湿了。
少年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可她仍逼着自己再确认一遍,声音淡得似乎随时都可化去:“以念,你告诉我,你左肩上那胎记,是不是朱红色的月牙形状,是不是?”
何以念蓦然后退一步,已然失了声。
除了他的养父母一家,与他朝夕相处的军中将士,还有楚清欢,谁能知道他的胎记,谁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更何况,他从未去过莒卫,便未与莒卫中人有任何接触,于文筠又怎么可能如此清楚。
唯一的可能,唯一的可能……
于文筠泪落成行,如何也止不住,纵然他没有回答,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她没有一日放弃过寻找,也曾失望过,也曾灰心过,可到底,到底……
天下长有胎记之人是多,位置相同的巧合也不是没有,可生来便与她一般有着月牙形胎记的,除了她的弟弟于琰,还能有谁?
“琰儿……”她笑着流泪,往前伸出了手,“姐姐到底还是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