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次的震惊,叠加在一起便会让人麻木,两列大臣此时表情皆已木然,不知道还有多少个震惊在等着他们。
“可怜我的女儿还没满月就失去了父亲,而皇帝却还不肯放过她,想要让她死。”皇后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大殿中,“我只得托人将她送出宫暗中抚养,又烧了安置她的地方,作了个烧死的假象。而我自己,则被皇帝关了禁闭……得遇佛缘,潜心向佛?无稽之谈!佛祖在我心里从来都只是尊泥菩萨,过江能靠得了它?还不得靠自己。那时候我就发誓,此事绝不会就此作罢,我的女儿,将来必代他于家执掌莒卫天下。”
她抬指轻轻一弹,弹去眼睫上的泪花,欣慰满意地看着楚清欢,“如今,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不负我所望,历经苦难磨砺,练就过人机智胆识,已经强大到足可做一国女帝。”
楚清欢没有表情地听着,心里那些疑问的答案已渐渐浮出水面,萧情的身世,许毅的忠诚与背叛,皇后对于她的了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还有几个疑问。”在错综复杂的目光里,她淡淡道,“萧天成所说的传国之宝,是确有其事,还是你授意他人所为,凭空杜撰?”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没料到她会怀疑这件事,默了片刻道:“是我授意。”
“为什么?”
“保你性命。”
楚清欢点点头:“在黄城外的那次袭击,与你是否有关?”
皇后眼帘微垂:“有。”
“为什么?”
“磨砺你。”
楚清欢闭了闭眼,用这样的方式磨砺自己的女儿,不得不说这皇后够狠,也够费心思,不过她那时忙于应付萧天成的人,与那些人还没有正面交锋,就让裴玉的人给打退了。
“许毅在哪里?”
“大牢。”
“理由?”
“他没有完成我给他的使命,就该问罪。”
楚清欢默了一下。
活着就好,那时他不顾自己性命将萧天成的人引开,她不是不记挂着,只是这一年时间以来,她始终没有他的消息,直至今日才知道他的身份。
“不过你放心,他虽有过,但对你还算忠心。”皇后见她不语,道,“那次他将人引走,若非我派去的人正好遇见将他救回,恐怕已经没命了。看在这份忠诚上,我不会为难他,过两日就放他出来。”
“那就好。”楚清欢平静地道。
周围的大臣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的问答,心惊之余,除了眼睛嘴角脸部肌肉不断抽搐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表情。
听上去,这应该确实是母女无异,但阔别将近二十年的母女,见面相认之后能够如此冷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诡异至极。
甚至连文庆侯也将目光定在楚清欢身上,再没有移开过。
只是,他的眼睛里却多了丝别人没有的隐忧。
太过冷静,太过平静,太不正常。
皇后眼里也有丝淡淡的失落,从孩子出生不久后,母女就不得不忍痛分离,她没有一日不想念,没有一日不等着重逢的那一日,就在楚清欢刚刚露出面容之时,她激动得几乎把持不住自己,可到底还是强压了下来。
本以为把真相说出之后,楚清欢怎么都该有或喜或悲的情绪流露,未想却冷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对她这个母亲也没有特别的感情,她不是不难受的。
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
是自幼不在身边长大,没有感情基础以致生分了?还是认为是她遗弃了她?或者是认为她对她太过心狠?还是,这两年大起大落太多,将一副身体完全打磨成了铁骨石心,已动不了人间凡情?
如果只是这样,她相信只要加以时日,定可以将那颗心重新捂热捂软,将母女之间那层隔阂彻底揭去,可是如果,不仅仅是这些原因呢?
她微微地惊心,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层浪千涌。
心里没底。
楚清欢垂了眼睑,隔断了与皇后的视线。
论情,皇后是萧情的母亲,当年将萧情推开也是迫不得已。
论理,皇后这样做也无可厚非,皇权争斗,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之分,况且还有这么深的生死爱恨在里面。
更何况,她虽对这个皇后没什么感情,但对莒卫皇帝更没有感情,对于这种夺人妻,杀人父的男人,她向来不会有好感。
然而,然而,她为的,是于琰。
如此一来,她与皇后的立场……势必对立。
“最后一个问题。”楚清欢缓缓吐出一口气,复又抬眸,面向皇后,“当年于琰失踪,是否是你所为?”
皇后眼神一凝,唇边笑容渐渐隐去,一双凤目凛凛生光,盯着阶下的楚清欢。
当年之事时隔十五年,半点线索皆无,若是不提,此事便是一桩陈年悬案,再无见光之日,便是想查,又能如何?
在场之人谁都明白,将一国储君掳出宫外,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不管结果如何,都是弥天大罪,便是尊及后位,又岂能善了?
哪怕如今莒卫尽在皇后之手,这万年史书上又该怎样记载?
并非流芳百世,而是遗臭万年。
这个道理,楚清欢不会不懂,却如此直接地向皇后提出了质疑,到底是她的母亲,到底是血浓于水,怎会如此冷心绝情?
难道她不明白,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坐上那个最高的位子?
但多半以上的大臣依然期待着肯定的答案,在他们心里,于家才是莒卫的天子,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皇后掌权本就乱了朝纲,先前的屈从不过是出于无奈,现在太子回来了,当然不能再让皇后在那个位子上坐下去。
“郡主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下去休息。”文庆侯看了眼皇后,站起,“等皇后与大臣们议事完毕,自会与郡主长谈。皇后多年未见到郡主,每日想念,亦有很多体己话要与郡主说。”
楚清欢眸光微垂,文庆侯这话与称呼,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与皇后的关系,也将皇后对她的感情说得一清二楚。
可是,皇后与于琰之间,她只能选择一个,而她,也必然站在于琰这边。
“母后,是与不是不过是一句话,如若与您无关,您现在就给清欢一个答案便是。”于文筠慢步上前,站在楚清欢左前方,浅笑吟吟地望着皇后与文庆侯,“文庆侯,你说是么?”
皇后犹如未闻,只是看着楚清欢,眼神有一点点的凉。
那凉意如春寒料峭时,那冰雪初化的河水,氤氲着淡淡的水汽,触手也不刺骨,可若是在手上流过的时间长了,那凉意就丝丝地渗进肌肤,把那一身的血脉都似要凝结。
楚清欢微抿着唇,感受着那不刺骨却透肤的凉意渗入指尖发梢,神情清淡,未置一词。
到底是这副身体的母亲,到底与她无怨无仇,可她到底,是为于琰而来。
既然来了,就只能有一个结果。
萧情,但愿你,别怨我。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我如今也好好地活着,有没有答案又有多少意义?”清朗的声音淡淡响起,自入殿之后由始至终未曾开过口的于琰上前半步,站在楚清欢身边,低缓地说道,“姐,算了吧,我不想再追究。”
“琰儿!”于文筠蓦然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大的仇,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要放弃?
于琰只是紧抿着唇,垂眸不看她。
楚清欢看着光亮的地面映出的人影,人影模糊,她却可清楚地看到这个少年的心。
她低低地问:“那你养父母一家呢?你不想为他们报仇了?不想给他们一个公道?你忘了当初为了给他们报仇,连命都不要了?”
他的脸色微微泛白,这一连串的逼问,如一把刀在他心间一道道割过。
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那一个个于自己有恩的亲人,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
可是现在,他能怎么做?
这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
“不必考虑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表情淡漠,语声轻吐。
他心头一震,缓缓转过头来,女子侧脸线条冷毅,如墨海沉凝的眸子是不容更改的果决。
她可知,她这句话的份量?
她可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于文筠亦震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只回荡一句话,她竟然……
她竟然……
“哈哈哈……”御阶上,皇后突然放声大笑,象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文庆侯眼里浮现出一抹痛心,看向楚清欢的眼神有意外,有失望,更有责备。
走到皇后身边,在一众大臣面前,他伸出手轻轻地将皇后揽在怀里,完全没有顾及底下那片诧异的目光,也似乎根本没有考虑到世俗纲常,就那么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如一个丈夫安慰着自己心爱的受了委屈的妻子。
皇后渐渐止了笑,推开文庆侯,隔着潮湿水汽的目光如针如芒地刺在楚清欢身上,“果然是我的好女儿,果然是我苏清玉的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