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天高,秋风清寒,一场干戈被两个人一场对话顷刻化去。
巍巍宫墙耸立,两人相视淡淡一笑,转身,却见不远处,一袭凤服迎风飞扬,凤尾飘舞欲腾空而去。
“清玉,”文庆侯笑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皇后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我不放心你,出来看看。”
文庆侯笑容愈深,“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郡主又不会对我如何。”
皇后看向楚清欢,目光复杂得她自己都理不清。
楚清欢却对这种既爱又恨,既怜又恼的眼神万分理解,不免生出一丝好笑,静立了片刻,缓缓走过去,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地叫了一声:“母亲。”
皇后重重一颤,巨大的震动使得她先前的恨恼还未消失,不敢置信的漫天喜悦又猛烈地撞击过来,在这两相交击下,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竟一时说出不话来。
“清玉,郡主在叫你。”文庆侯轻声提醒,眼眶微湿。
皇后嘴唇颤抖,眼里迅速浮起水汽,双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往前伸,却又忽地攥紧双手,僵立在那里,不敢进。
楚清欢上前一步,主动伸出双手拥住了她——这一声母亲,这一个拥抱,是替过去的萧情,偿还这生育之恩。
如果萧情还活着,想必定是期盼这一刻的。
几乎是立刻,她感觉到一身僵木的皇后猛地反手抱住了她,如此用力,象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耳边一声呜咽悲戚绵长。
一身骄傲心狠绝情的女人在这一瞬卸下所有坚硬的外壳,哭得象个万般委屈的孩子。
楚清欢想退回,抱着她的那双手却怎么也不肯放,她只任其抱着,任其趴在她身上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直到肩头的衣服都被湿透,皇后才渐渐收住了势头,却抽泣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痛数她的‘罪行’,“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跟楚逸的女儿……你爹是于詹正杀的……还有你楚家上下两百余口人……你怎么能帮着杀父仇人的儿子……不仅帮着,还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亲……你说你怎么跟你爹交待……让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自处……我不管……我就是要你做这个皇帝……否则我不甘心……”
骂归骂,那双手却紧紧地抱着楚清欢,象是一松手她就会飞了。
楚清欢看着文庆侯,眼神里清楚写着“接下去的事就交给你了”。
文庆侯忍不住笑,却不开口,依旧置身事外地看着。
楚清欢无语,出其不意肩骨一缩,左右一旋便从皇后怀抱里月兑了身,趁着皇后重心不稳思维停滞地一瞬,转手一推,将她推向文庆侯。
文庆侯一怔,下意识张臂一抱,一个柔软的带着女子香气的身体便撞入了怀中。
皇后惊了一跳,伸手就推,男人有力的双臂却已将她顺势搂住,任她再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侯爷,把握机会,珍惜当下。”楚清欢理了理衣衫,转身就走,“我就不打扰了。”
身后,皇后大急,“阿楚,阿楚,你给我回来——阿楚——”
依稀听得文庆侯低声劝慰,“清玉,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
“我想现在就说……”
“我不想听……”
“关于你跟郡主的……”
“……那你……说吧……”
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终究不见,楚清欢在殿檐转角处停住,回头,远处那幅黄色百褶裙摆与青色袍裾交缠在一处,莫大的反差,却是鲜明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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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之困最终以和平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大邺与高越的军队得到楚清欢的示意,同时退后五里,驻扎在安阳城外。
当初楚清欢的想法是,如果面对邻边两国施压皇后仍不肯退让,她不介意大破安阳,生擒皇后,但后来在德政殿上的那出意外,让她临时改变了主意。
能用和平方式解决,那还是和平地来吧。
只是这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围攻,令安阳城内的军、政、民三方都吓得够呛,却又想不通这“飞来横祸”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来得猛,去得快,毫无道理可言。
等到多日之后,他们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楚清欢的身份也同时大白于天下,由此再一次成为让人侧目的风云人物。
安庆侯向楚清欢交出了一**权,表明了支持于琰继承帝位的鲜明态度,群臣自然毫无异议,只有皇后一人板着脸坐在那里不表态,瞪着楚清欢犹为不忿,但最终没有表示反对,这事就算尘埃落定。
过去的恩怨终究已经过去,楚国公与皇帝皆已死,若是硬要将这种恩怨延续下去,何时才能了?总不能再彼此相杀,拼个你死我活。
这是楚清欢的观点,就算她心里不愿,也不得不同意。
众大臣依然被留在了宫里,如今宫里的情况过于复杂,有些事不宜泄漏,于文筠也不会允许他们离开。
当晚,楚清欢不顾皇后反对,将她从皇宫一路押送进了文庆侯府,随后在不疼不痒没有多少气势的斥责声中离开,文庆侯亲自相送。
楚清欢纵马驰出很远,回头时依旧见他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她的方向。
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这样的男人,应该得到回报。
送完皇后,她并没有回皇宫,而是出了安阳城东门,直奔石坚所率的大邺军营地。
从营门进去,一路上都是热情而恭敬地招呼声,石坚得了消息大步跑了出来,冲着她咧嘴,“姑娘!”
“有事找我?”楚清欢也不进营帐,找了块石头坐下,“你要找我,直接进城入宫不就成了,还让人特地来报上一回,也不嫌麻烦。”
“我这不是嫌宫里规矩多,不自在嘛。”石坚嘿嘿地站在她旁边,“何以念那小子都成了皇帝了,我见了他还得行礼,忒别扭。”
“他现在还没登基,你可以不向他行礼。”她摊手,“拿来吧,不是说有东西要交给我么?”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石坚一拍脑袋,从怀里取出封信,双手捧着递过去。
楚清欢微一挑眉,信?
信封上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见她不接,石坚连忙解释:“主子本来与姑娘约好了亲自前来,后来不是因为乌蒙那边又来寻事来不了么,便让我带封信给姑娘。”
“这事我都知道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楚清欢接过来,拆开封口。
“呃!”石坚抓着头发,寻思,“也许主子觉得,还是亲自向姑娘说明一下比较好。”
楚清欢不以为然,在她印象里,夏侯渊还不至于如此矫情。
事实证明她确实够了解他。
除了开头两句是向她稍稍解释了不能亲来的原因,后面写的都是让她这边事情一了,就赶紧随石坚一同回兆京,切不可拖延时日,更不可久留莒卫,或者再去管谁家的家事国事云云。
一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洋洋洒洒一篇,写的都是催促她快回的意思——做了皇帝的人,果然会变得婆妈。
“明天你就带着人回去吧。”楚清欢将信一折,收起。
“明天?”石坚一愣,随即欣喜,“那敢情好,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明天拔营,我本来还以为姑娘要在这里待些日子。”
“我待多少日子,跟你拔营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石坚道,“主子不是说了,请姑娘与我一道回去么?”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呵呵地笑,“来之前主子吩咐了,让我一定得把姑娘带回去。”
他知道……楚清欢缓缓活动着手腕,听不出语气,“怎么没听你说起?”
石坚看她那动作神态,忽觉得周身一冷,下意识地朝旁边退了两步。
“这事儿还用说么,”他咽了咽口水,说得小心谨慎,“主子回京后就命杨书怀和各部在准备立后的事儿了,杨威那几个也说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姑娘不与我回去,还想去哪儿?”
立后?他竟然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连信里也只字未提。
楚清欢站起来就走。
石坚顿时紧张,紧跟在她后头,提心吊胆地问:“姑娘,明天到底回还是不回?”
“你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她头也不回,翻身上马,“该走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叫该走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石坚想要再问,楚清欢却一掌击在马股,马撒蹄就奔,扬起的沙泥顿时扑了他一脸。
满嘴的土……
“呸呸呸”的吐泥声远远传来,楚清欢唇角一勾,驰出大营。
夜色深沉,暮秋的夜风已带着冷冽的寒意,她一路疾行,不出多久便回到安阳,凭着于文筠给她的金牌,不管何时她都可以自由出入。
入城东门不久,忽有钟鸣声响起,浑厚低沉,一声接一声,回荡在安阳城上空。
城内刹时一静。
经过白日之事,今晚的安阳城本就要比平时安静,此时却更是静得宛若空城,只有那钟声久久不绝。
直到那钟声止,又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人放声哭喊;“皇上驾崩了!”